点到天机莫见怪。
丁飘蓬当然不会见怪,他来卜卦算命,本来就是来听真话的,那知真话若是不假文饰,有时却是非常可怕的,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,怪不得古今中外的帝皇,十有八九,都爱听歌功颂德的假话呢,李铁嘴说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,都重重叩击在他的心坎上,令他感到极度的震惊,震惊得瞠目结舌,六神无主,无以名状,连思维都震散了。
丁飘蓬坐在椅子上发呆:竹节运?还别说,真就是那么回子事呢,好一阵,坏一阵,把人折腾的死去活来,竹节运若是时不时来光顾一趟,老子这辈子就惨了,日子简直没法过了。
丁飘蓬是个不信天,不信地,不信神,不信鬼的人,这回,他好歹有点儿信了,嗨,真是个神仙爷爷!有些事,看来不可全信,不可不信呀。
等到丁飘蓬缓过神来,算命先生早已出了茶馆,他觉得,还有一个问题必须问问李铁嘴,有没有办法能摆脱竹节运?也许,神仙爷爷有办法也未可知。
听说,普陀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,十分灵验,到普陀山去做个道场,烧三柱高香,许个心愿,说不定,能摆脱竹节运呢,对,问问李铁嘴去。
他三步并作两步,走出茶馆,来到前门大街,街上熙熙攘攘,人头攒动,见李铁嘴低着头,匆匆赶路呢,早已走远了,丁飘蓬正准备上前高声招呼,突然,李铁嘴转身回走了几步,四处张望,像是反跟踪的模样,见跟在李铁嘴不远处有个人,身影一闪,消失在一旁店铺里,与此同时,另有两个人,也突然站住了,像是在挑拣路边摊贩的商品,显见得这三人是两拨跟踪者,丁飘蓬大奇,习惯性地头一低,向人丛里一钻,心道;看来,李铁嘴的江湖道行不浅啊,是个有点来历的角色,可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人,身法轻捷,全是跟踪高手,说不定李铁嘴是个逃犯,跟踪在李铁嘴身后的人可能是捕快,跟踪在捕快身后的俩人,身份就不好说了,是李铁嘴的同党?保镖?还是另一路身份不明的角色?
哈,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场啦。不对,会不会,我身后也有尾巴啊,丁飘蓬侧头向身后瞄了一眼,不见有可疑人物。
只见李铁嘴张望了一阵,又转身往前赶路了,看样子,他的眼神有些不济,两拨盯梢的,竟一个也没发觉,江湖道行还是嫩了点。走了一会儿,李铁嘴拦下一辆马车,跳上车,走了,举止麻利,不像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呀,操,易容改扮!扮得还真象模象样,竟敢在行家面前卖谎称,老子还真看走了眼呀。
只见“捕快”模样的跟踪者,从店铺里出来,也上了一辆马车,远远地跟了下去。
跟在捕快身后的俩人,一高一矮,同样乘马车跟踪在捕快车后。
两拨跟踪者不疾不徐,不远不近地缀上了。
丁飘蓬原先的打算是:千万不能让捕快把李铁嘴抓进牢里去,一旦投进大牢,老子要摆脱竹节运,就没人好问了。不管李铁嘴是好人还是坏人,老子非得问个明白,才能放他走。至于,他今后如何,就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如今,他好奇心大炽,决心要把这件事搞个明白,也许,算命先生是个好人,捕快是个强盗也未可知,而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跟踪者,弄不好,却是捕快呢;也有可能全不是好东西,只是黑吃黑的道上人而已,这事,我得管管了。
于是,丁飘蓬也叫了一辆马车,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后,便催促赶车的远远地缀着,不能跟丢了。
赶车的问:“先生,前面乘车的是谁呀?”
丁飘蓬道:“老婆偷汉子。”
“私奔了?”
“说起来真丢人。”
“女人要有了外心,没个整。”
“打断她的腿。”
“腿断了,心也留不住啊。”
“那你说咋办?”
“想开点,把她休了,走就走呗,再娶一个。”
“孩子咋整?”
“嗨,也是呀,最可怜的是孩子。”
丁飘蓬道:“不提了,丢人!”
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,街上车来人往,络绎不绝,跟踪变得容易了。
李铁嘴的马车来到长安街上,在汇通钱庄总号门前停了下来,钱庄的封火墙高高耸立,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神威压,高大的门楼雕梁画栋,金碧辉煌,门楼上张灯结彩,灯火通明,显示着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。总号厚实坚固的大铁门已关闭,边门旁站着两名虎背熊腰的保镖,腰间佩戴着刀剑,精神抖擞,威风凛凛。
李铁嘴的马车,在总号高大豪华的门楼下,显得极为渺小寒酸,他跳下车,将马车打发走了,上前向保镖言语了几句,保镖敲开边门,向内言语了几句,把门关了,过了一会儿,边门又开了,走出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来,将李铁嘴带了进去,边门便又合上。
丁飘蓬心道:嘿,看不出,神仙爷爷有些来头呀,他是钱庄的人么?不像。能在钱庄打烊时,进得了钱庄的人,决非寻常之辈。
这当儿,见“捕快”也下了车,却沿着钱庄高墙的阴影,匆匆而行,看来,“捕快”知难而退了,可“捕快”的步履却轻捷之极,以丁飘蓬的眼光来看,来人的轻功,渊源于吕梁、太行的名门之后,决非泛泛之流,六扇门子里,有这等能耐的人屈指可数。
“捕快”循着封火墙快步离去,在墙角拐个弯,消失在胡同里。
跟踪在“捕快”身后的马车停下,车内跳下一高一矮的两位,看来有些着急了,也沿着封火墙的阴影疾步紧跟,也消失在胡同的拐角。
赶车的道:“看来,矮个子是你老婆?”
丁飘蓬道:“眼力真好,哥。”
赶车的道:“劝劝你老婆,看在孩子的面上,算啦。”
丁飘蓬暗暗好笑,随口答道:“嗨,这口气咽不下呀,大凡是个男人,都咽不下。”
他将车资塞在赶车的手里,跳下车,几个箭步冲到胡同口。
赶车的心道:哇,这小子真急眼了,走得像飞一样,看来,别人的老婆偷不得啊,弄不好,要出人命呀。
丁飘蓬忙紧跟几步,走到胡同口,探头一张,见胡同深深,杳无人踪,一抬头,高高的封火墙上,人影一晃,显见得有人掠入了钱庄。
夜里偷偷掠入钱庄干嘛去?看来,这些个人,轻功可圈可点,全是身怀绝技,高来高去的江湖中人,弄不好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盗,也未可知。此事,老子管定了。
旋即,他脚下一点,飞身而起,悄无声息地飘了进去。
***
汇通钱庄的大管家叫周详,是绍兴师爷余文章的表弟。余文章易容后,一直以糟老头的面目混迹京城,曾光顾过钱庄几次,不多,三次,却足以让门子牢记心头了,在江湖上混,招子得放亮一点,谁跟谁亲,谁跟谁疏,谁跟谁结了梁子,这些,务必要搞明白了,否则,就得吃不了兜着走。
通常汇通钱庄总号,天一抹黑,为安全计,便关门大吉了,谢绝一切到访宾客。余文章找的既是大管家,那就另当别论了,谁敢冷落大管家的表兄呀,于是,即刻派伙计禀报大管家,又派保镖将余文章送到大管家的书房。
书房里,周详坐在桌旁,正跟两个站着的后生商议事务,见表兄来了,便站了起来,挥手将后生支了出去,笑脸相迎道:“稀客稀客,请坐请坐。”
周详四十来岁,慈眉善目,中等身材,保养得法,面色红润,微微有些发福了,看上去像个好好先生,长着一对单眼皮小眼睛,眼窝里深藏着一对琥珀色的瞳仁,看人时目光诚恳,显得非常质朴,初次相见,让人觉得这是个绝对靠谱的人。
熟悉他的人,却不这么看。无论高兴时,还是生气时,失败时,还是成功时,周详琥珀色瞳仁的诚恳目光永远不会变,这就奇了,这种诚恳太冷了,尽管显得十分质朴,却毫无疑问是假的,没人能猜度得到他在想些啥,没人能猜度得到他下一着棋会怎么走,在他身边办事的下人,见了他这种缺少活人气息的琥珀色目光,多少有点发怵。
有人在背地里说,这个大管家该不会是僵尸变的吧?!
余文章当然清楚,这个表弟不是僵尸变的,只是天生是个理智型的角色,这种不温不火的性格,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。
余文章笑呵呵地在桌旁坐下,周详用绍兴方言道:“哥,你是特地到到此,还是路过此地?”
余文章说的也是绍兴方言,道:“这不是明知故问嘛,身上有点职务,就忙得要命,哪有时间串门啊。”
在窗外窃听的金蝉子傻眼了,他根本就听不懂绍兴话,不过,听不懂也要听,这个算命先生究竟是何来头,一定要弄个分明。
屋内的鸟语还在对白,不知是故意不让自己听懂呢?还是出于无心?难道老子的盯梢露馅了?不像啊。
屋外的金蝉子在心内嘀咕,屋内的兄弟在接着聊天。
周详道:“喔,不忙,饭总是要吃的嘛,还没用过晚膳吧?老家送来一坛窖藏三十年的绍兴花雕,味道醇美,喝两杯如何?”
目光质朴,却依旧没有欢喜之色,余文章还知道,此刻大管家心里一定在寻思;表哥来无好来,一定又来出难题了,我得仔细应付。
余文章道:“敢情好。”
于是,周详招呼下人,叫来酒菜,合上书房的门,兄弟俩便在书房里吃喝起来。
周详道:“哥,有事尽管说,只要兄弟能帮得上忙的。”
余文章道:“是啊,为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,思来想去,此事也只有仰仗你了。”
周详道:“不敢当,兄弟哪及得上哥呀,哥要是犯难的事,兄弟十有八九办不了。”
余文章道:“我还没说出口呢,你倒好,推个一干二净了,好歹让我把话说完了,你再照量着办嘛,反正这事,跟我关系不大,却关系到汇通钱庄的生死存亡啊。”
说着管自喝酒吃菜,卖起关子来了。周详眨巴眨巴单眼皮,目光质朴,道:“那你说嘛,兄弟又没说不帮忙呀,哥的事,就是我的事。”
从他琥珀色的诚恳目光里,读不出想听,还是不想听自己的话,既然看不到他心里怎么想的,那就随他去吧,余文章道:“你要跟哥说实话,别犯混,哥为了你,才来找你,要不是你在当大管家,哥就带一班捕快,把钱庄封个五天十天,来个兜底查账,这五天十天的损失是多少呀,阿详?”
周详道:“一百万两白银,哥,千万别呀。”
“所以,哥才来跟你商量,咱哥儿俩,啥事儿不能商量着办呀,对不?”
“当然啦,哥,你老就直说吧。”琥珀色的诚恳目光却波澜不惊。
余文章道:“你听说过‘鎏金翡翠玉麒麟’的事吗?”
琥珀色的诚恳目光依然如故,道:“接着说。”
余文章道:“二十五年前,也就是万历丁酉年间,怡亲王派亲王府管家管统丁,带着亲王的一封书信与玉麒麟,来汇通钱庄找老掌柜沈万金,将玉麒麟典当给钱庄,换取银票五十万两。有这回事吗?”
周详道:“大掌柜十年前就去世了,小弟到汇通钱庄总号连头带尾才八年,哥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余文章道:“也就是说,你不知道喽?不知道哥就不说了。”
周详嘻嘻一笑,琥珀色瞳仁真如一块古老的琥珀,通透而又沉静,道:“说吧,哥不就是为了说这事来的嘛,不能让哥空跑一趟。”
余文章道:“那五十万两银票牵涉到了一桩雇凶杀人大案,如今皇上在亲自督责刑部查办此案,这总该知道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