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知道,雇凶杀柳案,茶馆说书的拿此事当书说呢,不过,没人说起过玉麒麟的事,”
余文章冷笑一声,道:“没人说过,不等于没有此事。”
周详道:“可小弟寻思,老掌柜当初即便办了典当,支付了五十万两银票,也不会知道银票的真实用途,这跟凶案没啥牵涉吧?”
余文章道:“此事可大可小,往小里做,一风吹过;往大里做,汇通钱庄也许会被官府查封操没,从此,汇通钱庄的大小分号,将统统消失。阿详,就看你的啦。”
“看我的?”周详的琥珀色瞳仁淡漠如旧。
余文章道:“吃一家,管一家,这是我们当师爷的本分;受人钱财,替人消灾,这是江湖规矩。难道能说跟你没有关系吗!钱庄的事,就是你的事,钱庄的安危,就是你的安危,不看你,看谁的!莫非要看哥的?笑话!”
“唔,哥,有道理,喝酒呀,接着说。”周详为余文章斟上酒。
余文章双颊微醺,举杯抿了一口酒,又道:“管统丁带来的亲王书信还在吗?”
周详道:“咦,你怎么知道有书信?”
余文章道:“没有他的亲笔书信,老掌柜能信一个区区管家的话吗,管家管家,说到头,也是个下人。”
周详道:“不在了,书信文字简洁,大意是‘手头颇紧,以镇宅之宝玉麒麟作典押,换取贵号银票五十万两,一年内赎回云云。’老掌柜看后,便被管统丁劈手抢了过去,塞进嘴里,吞进肚里。”
“当时,还有谁在场?”
“就他俩,单线联系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本来,我哪能知道这种事啊。是老掌柜的儿子,如今的大掌柜沈继昌跟小弟说的。”
“他为啥要跟你说这事?”
“几个月前,风声吃紧,皇上亲自督办刑部查缉杀柳案的幕后,大掌柜怕了,他跟我商量,这事迟早要牵涉到钱庄,问小弟有没有办法化解此事。”
“你怎么说?”
“小弟说,有个哥在捕快总堂管事,能摆平这事。”
余文章道:“这个哥是指我?”
周详的琥珀瞳仁,目光诚恳,道:“当然啦,哥不能看着小弟出洋相吧,再说,老掌柜跟柳尚书无冤无仇,说老掌柜要害柳尚书,也说不通嘛。”
余文章道:“汇通钱庄还有典当记录吗?”
“没了。事后,管统丁再三叮嘱老掌柜要保密,否则后果自负,老掌柜越想越怕,已将所有的记录全部销毁了。”
余文章道:“银票是钱庄总号取的?”
“不,老掌柜根据管统丁的要求,写了五份手谕,盖上总号大印,分别给五个城市的分号掌柜,每份手谕能取十万两银票,凑齐了五十万两。当时,手谕交给了亲王府的管统丁。”
“哪五个城市?”
“酒泉、眉山、三亚、潮州、承德。”
“老掌柜的手谕总在吧。”
“全毁了,事后,老掌柜越想越怕,派亲信去五个城市,做了假账,把账做平了,将五份手谕全烧了。”
余文章问:“鎏金翡翠玉麒麟,是在什么时候赎回亲王府的?”
“大明万历己亥年冬,以六十万两白银赎回。”
余文章道:“也就是说,如今是查无实据,死无对证了?汇通钱庄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的钱庄了?”
“哥,你说呢?”琥珀色的瞳仁,诚恳的目光,不无戏谑地瞧着余文章,反诘道。
余文章放下杯筷,起身整整衣襟要走,道:“那就只有交给官府,公事公办啦。”
周详道:“忙啥呀,哥,小弟的话还没说完呢。”
“唔?”
周详将余文章按在座椅上,自己也在桌旁坐下,道:“坐下坐下,说完了,你要走再走嘛,那么一本正经干啥呀。老掌柜留了一手呢。”
“留了一手?”
“老掌柜有个爱好。”
“爱好,什么爱好?”
“微雕。”
“什么?微雕?”
周详见余文章皱着眉头,听不懂他的话,就用北京官话一字一板说道:“就是微型雕刻。”
在窗口窃听的金蝉子,这回总算听懂了,对周详说的每一个字,都牢牢地记在心里。
“雕刻?就是在米粒大的珠子上雕刻图像的那种?”
周详继续用官话道:“不是雕刻图像,是刻写微型书法。这是老掌柜平生的唯一嗜好,技艺高超,能在一粒米上刻写几十个字,如用洋人的放大镜细看,则字迹清晰工整,间架有度,横竖撇捺,皆有笔锋,写得一手极好的微型柳公权字体,常以此自得其乐,却鲜为人知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周详生怕表兄听不明白,仍用官话道:“他在鎏金翡翠玉麒麟的左后腿根,刻下了如微尘般大小的几个字:万历丁酉年春,怡亲王以鎏金翡翠玉麒麟为典押,借贷汇通钱庄五十万两银票,后于己亥年冬,以六十万两白银赎回,经办人亲王府总管管统丁。”
余文章道:“怡亲王赎回玉麒麟后难道发觉不了?”
周详道:“当然发觉不了啦,一等一的好眼力,也无法察觉玉麒麟的猫腻,须拿着洋人的放大镜,在强光下仔细端详,方能看个分明。小弟想,只要搞到了玉麒麟,查明五十万两银票的去向,就能逮到老狐狸怡亲王了,老狐狸想赖账,恐怕是赖不了啦。”
这几句带着绍兴乡音的北京官话,让窗外窃听的金蝉子听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好哇,老狐狸也有蒙在鼓里的时候呀,这下可真吃栽了。原来五十万两银票,是用玉麒麟典当得来的呀,至此,从头到尾的筹款雇凶杀柳细节,他已全部了然。心儿怦怦急跳,兴奋得差一点想喝一声彩呢。事实上,他捂住嘴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金蝉子在窗旁的太湖石下藏身窃听,距他五六步远,就有一名魁梧的佩剑保镖,站在书房门口守护。
据说,汇通钱庄总号的安保,全是由太行山龙剑山庄的精英剑客担当的,龙剑山庄的神龙剑阵,能以少胜多,也能以多胜强,能集聚布阵,群斗恶战,也能形如散沙,实如铁桶,陷敌于死地。阵势变化万端,神鬼莫测,在江湖上威名赫赫。
山庄剑客守护钱庄已有六十年,六十年来,凡胆敢闯入钱庄,觊觎金银的大盗剧贼,不是身首异处,就是成了阶下囚,没人能讨得了好去。江湖传言,汇通钱庄的安保,仅次于当今皇上的紫禁城。
金蝉子明白,若是自己被保镖发觉了,今儿恐怕就走不脱了。
小心小心再小心,悄悄地进来,得悄悄地出去,千万不可露了行藏。
他大气儿不敢出的蛰伏在太湖石的阴影里,一边防备着守夜的保镖,一边倾听着屋里俩人的对话,心道:看来,这个算命先生是个南方人,说的是南方鸟语,那个钱庄管家模样的人,说的也是相同的鸟语,他俩无疑是同乡。京城的管家,多半是绍兴师爷,那么,算命先生也该是绍兴人,也许,算命先生就是刑部的绍兴师爷余文章啊,一念及此,心里一片通明,只是有点拿捏不稳:余文章安的是啥心?是为乔万全办事的呢?还是改容易貌,在查办真凶?
查明案情细节,是为了毁灭罪证呢?还是为了拿下怡亲王?
坊间历来对捕快心存戒备,官匪一家的事,也不是没有发生过。
金蝉子的心里七上八下,嘀咕不休。此时,书房内两个绍兴师爷,还在你一句我一言的聊天。
周详琥珀色的目光混沌一片,坦然漠然,淡泊宁静,余文章是看着他长大的,这时,也吃不透周详在想些啥。
周详改用绍兴方言道:“老掌柜事后或许明白了五十万两白银的去向,深感愧疚不安,于是,在玉麒麟上留了一手,以赎前罪,该算是立功表现吧,我想,足以洗脱罪责牵连,哥,你说呢?”
余文章答东问西,道:“这些都是老掌柜对小掌柜沈继昌说的?”
周详点点头,道:“是。沈继昌听说刑部对此案抓得甚紧,深怕牵连到钱庄,要我替他出出主意,就只得把老掌柜的事如实告诉了我。”
“他还对你说,此事只有你知我知,天知地知,不得告诉第三者?”
周详笑道:“是,哥真会猜啊。”
余文章道:“于是,你拍拍胸脯,都答应了下来,道:没事,刑部我有个表哥在管事,能把此事摆平喽。”
周详噗哧一声乐了,可他的目光里,连一点笑影也没有,道:“这是师爷的本分,不是吗?吃一家,管一家嘛。”
余文章脸一板,道:“我可没答应过你,也没那能耐。”
周详涎笑道:“钱庄要是倒了,小弟就失业了,到时候,只有拖儿带女,到哥家里去吃饭啦。”
“真赖。”
“不赖哥赖谁。”
余文章道:“赖就赖吧,今晚我要赖在钱庄过夜了。”接着,他又悄声道:“来时,觉得身后像是有人跟踪,不走了,今晚在钱庄过夜,图个稳便。”
周详道:“行呀,要不再来一壶酒,咱哥儿俩接着喝?”
“不啦,洗洗睡吧。”
见书房内哥儿俩的聊天已近尾声,金蝉子展开身法,蹑手蹑脚,沿着树影假山,曲廊庭柱,避开巡值的保镖,悄悄飞了出去,可他却没发觉,身后有两条人影,伏在远处的松树荫里,另有一人,拳缩在屋檐下,这三人,也如三缕轻烟,相继不远不近,不即不离的在他身后飘着,﹍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