毒姥姥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,差一点儿,中间断气。
色彩鲜丽的衣裙包裹着她一身肥肉,这一笑,全身肥肉便如波涛般汹涌翻滚,这波涛色彩斑斓,五颜六色,在晨曦与篝火的映照下,蔚为奇观,刺得人眼花缭乱。
老妖狼揉揉眼,定定心,捉摸不透,毒姥姥下一步会出什么牌。
好在他是死过几回的人,心一横,牙一咬,静观其变。
毒姥姥笑得眼角泪花闪闪,一付天真烂漫,毫无机心的模样,看来并无杀机。
不过,她擎着的左臂却一动不动,中指依旧扣在拇指指肚上,整条手臂形如石雕的赤练蛇一般,蛇头便是那只肥胖的手,毒信便是那海青色指甲的中指,中指上那忽幽忽明的猫眼石,便是赤练蛇的眼睛,死死盯着老妖狼。
这般功夫,却也世所罕见,就像手臂手指不长在她身上一样,只要老妖狼稍有异动,地狱指便会刹那间弹出,那海青色弯曲指甲中沾着的毒药,便会随着指端的气劲,电射而出,毒性足以即刻放倒三头猛虎。
不信,试试?
可惜,世上敢试的人,还没生下来呢。
老妖狼知道厉害,当然不敢乱动,记起军师的嘱咐:毒姥姥是吃软不吃硬的货,可以软取胜,不可以硬找死,想及此,噗嗵一声,跪在地上,道:“听凭姥姥区处,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可对王八羔子来说,从来不信这个邪,只当放他娘的狗屁。”
毒姥姥以为在讥刺她,脸一沉,喝道:“什么意思?找死!”
老妖狼道:“请姥姥歇怒,王八羔子的话还未说完呢,君臣一说,王八羔子只当他放屁,天高皇帝远,王八羔子才不鸟他呢,可姥姥要王八羔子死,王八羔子却认了,心悦诚服,知罪服法,死有余辜,毫无怨言。”
毒姥姥噗哧一乐,道:“哄人呀。”
老妖狼眼一闭,脖子一伸,道:“闲话少说,来吧。”
“当真?”
“听便。”
毒姥姥道:“为什么?”
老妖狼道:“江湖上认为,王八羔子手黑心毒,无人能及,其实,大错特错,姥姥才是江湖上无出其右的毒界女王呀,能死在姥姥裙下,王八羔子是心甘情愿,死得其所。”
毒姥姥听了,哈哈大笑,不免有些得意洋洋,难得有人这么夸她,有点儿飘飘然起来了,笑道:“想不到老妖狼还真会说话哪,过分了,鬼才信呢,不过,听了却受用,哈哈,非常受用。”
笑够了,喘着粗气,抹去泪水,将左臂慢慢放到膝盖上,中指与拇指这才分开,她道:“你说柳三哥羊癫疯发作了?错,是姥姥我给他服下的毒药发作了,所以,剑才削偏了。”
老妖狼大喜,忙道:“啊,原来,姥姥也恨他?天作孽犹可活,人作孽不可活呀,一定是姓柳的小子,目空一切,自以为是,开罪姥姥你了,那就干脆,再给他加点儿料,毒死得了,否则,留着他,日后终究是个祸害呀。”
毒姥姥道:“老妖狼,你说啥呀,柳三哥开罪我干嘛呀,况且,老太婆对这个后生十分钦佩,佩服得五体投地啊,真乃当代大侠,剑品高,人品更高,只为了一件与他有一点点瓜葛的事,才给他下了毒,毒是下了,老太婆却愧疚之极,心如刀割,简直无地自容啊。”
老妖狼听了一头雾水,问:“什么事?”
毒姥姥道:“此事只有我知他知,天知地知,别人全不知,谁要是知道了,谁就得死,可以呀,你想知道吗?”
老妖狼吃了一惊,道:“不,不不,王八羔子不想知道。”
“那就对了,还是多活两天好呀。别人的事,知道得越多,死得越快。”
老妖狼趁机泼脏水,道:“其实,柳三哥不是个好东西呀,跟咱们也是彼此彼此,前些天,他为了篡夺水道帮主之位,杀了拜把子大哥老龙头,水道的人在找他算账呢。”
毒姥姥道:“水道的人搞错了,柳三哥不是这号人。”
老妖狼又道:“也有人说,他杀老龙头是为了霸占老龙头的小妾葛娇娇,朋友之妻不可欺,这种勾当,就连咱们道上的人,都不敢干哪。”
毒姥姥脸一黑,道:“放屁,柳三哥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侠,不会干这种脏活,你再乱放阵头屁,老太婆就杀了你。”
老妖狼忙道:“王八羔子该死,不会说话,惹姥姥生气了。”
毒姥姥见在地上挣扎**的柳三哥,心头一软,举起右手,天堂指一弹,嗤一声,即刻,柳三哥停止了抽搐**,吐出横咬在口中的树枝,伸展四肢,平躺在草地上,像是熟睡一般,只是肚子在一起一伏地动着。
毒姥姥道:“老妖狼,你快走吧,柳三哥的毒已解了,过一个时辰,就能恢复功力了,再不走,就走不了啦,你死了,江湖上的人,一定认为是我设局杀了你,那不把老婆子冤死啦,不是怕惹事,是怕背黑锅,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,弄不好,就成了江湖千古奇案啦。走,快走快走,喏,那马车是竹叶青的,你可载着毒眼狼等人下山了。”
老妖狼大喜,从地上起来,这才发觉,身后还有个铁青着脸的瘦小男子,举着毒弩对着自己呢,由不得心头又是一惊,毒姥姥道:“别怕,没老婆子的命令,宫保不会放箭。”
老妖狼这才伸手去扶毒眼狼,毒姥姥又道:“大概,你忘了一件事吧。”
“没,没呀。”
毒姥姥道:“竹叶青在马车里,你把他先搀出来,我可为他解毒。”
老妖狼道:“为他解毒?”
“怎么啦?你不高兴?”
老妖狼道:“哪里哪里,王八羔子听竹叶青说起过,十年前,那小子在张家界的金鞭溪暗算过姥姥,我想,姥姥必定不肯饶放他,故不敢提竹叶青的名字。”
毒姥姥道:“你知道不,竹叶青做了一件大好事。”
“大好事?他也会做好事!”老妖狼大奇。
毒姥姥道:“是呀,竹叶青捉到柳三哥后,没下杀手,一代大侠活了下来,当然是好事啦,不仅是好事,还是大好事呀。不管竹叶青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,总之,他留了柳三哥一口气,之后,才落在老婆子的手里呀,若是杀了柳三哥,也许,老婆子这辈子,再也见不着柳大侠的风采了,老婆子恩怨分明,最会算账,这叫一命抵一命,就凭这一点,竹叶青欠老婆子的这笔陈年烂账,算是冲销啦。快,你把他从马车里扶出来吧,我给他解毒。”
老妖狼恨得牙痒痒,将竹叶青从马车里扶出来,见他满脸是血,气息奄奄,连话都说不出了,心中一软,却又暗暗骂道:该!
毒姥姥天堂指一弹,解了竹叶青的毒,接着,老妖狼将竹叶青、毒眼狼等人扶上马车,又捡起人头包袱,叹一口气,放入车中,拜别了毒姥姥,赶着马车匆匆下山,生怕柳三哥从地上起来,找他算账。
此时,天已大亮,毒姥姥一挥手,起身飞进驴车,肥胖的躯体,轻得像一片云,宫保将柳三哥抱上马车,麻婆熄灭了篝火,宫保飞上驴车车顶,坐在上头,观望四周,麻婆坐在车座上,赶着驴车,从白狐岭的后山走了。
驴车在坎坷的山道上颠簸,柳三哥坐在马车地板上,背靠着车厢壁,他的身体十分虚弱,好在已无痛楚,毒姥姥坐在宽大的榻上,闭目养神,微开的车窗,透进一抹霞光,山林清新的空气,夹带着野草与松脂的馨香,充满了整个车厢。
毒姥姥闭着眼,问:“你老婆救出来啦?”
柳三哥道:“托姥姥的福,救出来啦。”
“生了没有?”
“生了个男孩。”
“恭喜恭喜,仁者必有后啊。”
柳三哥道:“多谢姥姥成全。”
毒姥姥道:“你是不是在想,来了,就回不去了?”
“没想过。”
“你就不想想,要是你死了,老婆孩子怎么办?”
“折磨自己干嘛呀,不想。”
“你不想老婆孩子啦?”
“想了有用么,我唯有一心一意祈求上帝,保佑妻儿平安。”
“你信上帝?”毒姥姥睁开水泡眼,诧异道。
柳三哥道:“信,只要你求,就会有。”
姥姥道:“你就不能求求上帝,再给你一条活路?”
柳三哥道:“求得多,会不会太贪了,我只求最该求的事。”
毒姥姥哈哈大笑,道:“你这个人哪,怎么说你好呢,真迂,迂得可爱。得了,见了你,我就难受,睡不好,吃不香,心里挖,好像触犯了天条一般,惶惶不可终日。”
柳三哥不明白她在说啥,道:“对不起,姥姥。”
毒姥姥道:“还对不起我呢,是我对不起你呀。为了自己的宿怨,拿一个浑身浑脑没关系的后生来做出气筒,这算哪门子的能耐哟。为了出心头这口恶气,难道还要怙恶不悛,继续把坏事干下去吗?让人家妻离子散,含恨一生,你就高兴啦?我的心真有这么毒么?难道我就不能干一点儿人事么?巴郎知道了,不是正好给了他一个口实么,看看,紫薇的心不好,所以,我不跟她好。不行,不能给他钻空子,我没那么笨,这些天,我心里老是在打架,是放你呢,还是不放?如今,想好了,放你,决不能把话柄留给巴郎。柳三哥,我已解了你身上的毒,再过个把时辰,就能恢复武功了,你走吧。”
柳三哥心中大喜,道:“你不找我师父啦?”
毒姥姥恼道:“说啥!我找不找,管你屁事,这是你该管的事么!这世上没人敢管我!也没人管我!”
说着说着,毒姥姥哭了,她掏出一块花手帕,捂着脸,哭得像个孩子。
柳三哥知道她心里又在想巴郎了,忙道:“不该不该,晚生不该也不敢。”
毒姥姥用花手帕抹着眼泪,怒睁泪眼,道:“趁我还未改变主意,你快滚吧,滚,滚得越快越好,眼不见为净!”
豁啦一声,她拉开车门,抓住柳三哥的肩头,手臂一挥,将他抛向车外。
变故突起,柳三哥落在山道上,就势打了个滚,驴车从他身边辚辚而过,砰一声,车门关闭,隐隐听得毒姥姥在车中凄凄哭泣的声音。
旭日东升,霞光万道。
柳三哥坐在地上,望着朝霞中渐行渐远的驴车,百感交集,真想帮毒姥姥一把,可怎么帮呢?
世上唯有这种事,是最没法插手的呀……
***
在秦淮河旁的青纱帐里,同花顺子撒开脚丫子飞奔,起初还能听见身后的追杀叫骂之声,一会儿,听不见了,只听得身体冲开苞米叶子哗啦哗啦的声响。
同花顺子从小就跑得快,属兔子的,打不赢就跑,跑不掉,就撒石灰包,没娘儿子天保佑,还真没人能逮得住他。
如今,跟着柳三哥习武已近一年,轻功进步神速,下盘功夫,特别扎实,最喜欢的昆仑功夫是“昆仑狐步”,因而,步履轻健,奔跑如飞,非常人能及。
在青纱帐里奔跑的同花顺子,如鱼得水,跑了好一阵子,从这块地窜到那块地,早已跑出去几十里路。
见身后没了动静,便不跑了,一屁股坐在苞米地里,掏出救生包来,将伤口敷上金创药,包扎停当,,觉着口渴,便摘下一个苞米,生嚼起来,一口气吃了两个生苞米,嘴不渴了,心却焦躁起来,这时,忽听得空中,“咕咕,咕咕”鸽子叫,抬头一看,空中盘旋着两只鸽子,一只白鸽,一只深蓝,正是师父的爱鸽小白与小蓝,他向小白小蓝招招手,小蓝飞了下来,停在他手掌上,咕咕叫唤,又飞上了天,与小白一起,在低空绕着圈子,像是要带着他走似的。
同花顺子想,大约师父就在附近,于是,他赶紧起身,随着小白小蓝飞的方向跑去。
听小龙头说,师父在逃,这小子的话不能听,没一句真话,骗起人来,不打草稿,一本正经,别有一功,也真他妈的能耐。
师父不会丢下师娘和我管自逃命,肯定会去家里找师娘与我,见我俩不在,断定我俩肯定被水道的贼痞逮住了,不知藏在哪了,便又设法到别处去找了,白天不便行动,可能就在附近青纱帐里藏着呢,等到了夜晚,再去找人。
水道人多势众,一口咬定是他杀了老龙头,师父拿他们也真没办法,若是双方真个厮杀起来,师父念及旧情,却决不会痛下杀手,可碰上老子,才不管那么多呢,你既想要老子这条烂命,就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哟,咱们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,谁也不用客气。
同花顺子边想,边跟着天上飞的小白小蓝,在庄稼地里跑,跑了一会儿,跑出了苞米地,刚到地头的土路上,便见眼前有一辆马车,驾车的马儿,正是大黑,啊,师父在这儿藏着呢,同花顺子大喜,三脚两步赶到马车前,大叫道:“师父,师父。”
刹时,眼泪夺眶而出,所有的委屈伤痛俱各倾泻而出,呜呜嚎哭起来,哭了一会儿,见马车依旧静静地停在那儿,车顶停着四只鸽子,除了小白小蓝外,还有南不倒的小雨点、大雨点,盯着自己,只是咕咕啼叫,骏马大黑,朝他眨巴着眼,喷着鼻息,踢着前蹄,车厢里竟然悄无声息。
同花顺子上前,呼啦一声,拉开车门,见车厢内空空荡荡,不见师父踪影。
他抹去泪水,看看大黑,只见大黑身上鞭痕累累,好在没伤着筋骨,这才觉着有些不对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