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之野心,如春之野草,烧之不尽,除之不绝。”贾敏一面感叹,一面小心抚摸儿子嫩脸,幽幽道,“只要欲求之源不断,那野心就能在人心一茬又一茬的生长。正所谓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!世间万物莫过如是。”
想起那些个至亲暗算,尔虞我诈,贾敏只觉满身疲惫,心中无限慨然。
“曾几何时,你祖父母确有将我送进宫的打算。那时候,国公府乃武勋贵爵,圣人心腹,万不似如今这般,空有一副国公牌匾,却无相应实权。那时候,王权以下,仕宦以上,满京文武,有哪个不以咱们八公为尊?爹爹叔伯,贾史王薛,一众世交亲眷,哪家没有百八十人可称国之栋梁?家族权势,隆盛京华,圣眷荣耀,无出其右。我若入宫,依着当年情势,纵不能直接赐授一宫妃位,做个侧殿娘娘却也当之无愧。”
贾敏说道此处,重来都温柔端庄的脸上,霎时散发出熠熠光辉,差点闪瞎贾琏的一双凤眼。
惜乎!那光芒转瞬即逝,眉间傲气犹存,愧疚便爬上眼梢,子孙不肖,竟有何面目将祖辈荣耀夸谈。
“听姑姑所言,当年情势,入宫为妃似乎已成大势。想来纵使不愿,姑姑也必不能违了长辈之意,却又怎地后来,姑姑竟成了林家之妇?”贾琏疑惑问道。
“傻琏儿,那时候,姑姑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。如这世间大多闺秀一般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又怎能晓得当时你家姑父究竟是哪家哪户儿郎?”
贾敏羞涩难掩,轻轻转过身道,“就像天下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儿一般,及笄之后,成日幻想着将来能得个高门佳婿,好荣耀光华的过完一生。而帝皇天家,在天下女儿眼中,岂不就是天底下最高最高的高门了,若有机会能直攀青云,谁又会傻得说不愿呢?姑姑我不过俗世脂粉,自也没可能逃脱世俗偏见。”
似乎又忆起年少痴傻,贾敏连语调都变得温柔轻快起来,“至于后来我如何成了林家之妇,一方面是时局考量,另一方面,则纯粹是你祖父的一片爱女之心了。那一年,你姑父一朝被点为朝廷探花。年轻,英俊,未婚,且又出身世家,长身玉立地立在金銮殿上,一时间,不知惹得朝中多少老臣欲要招其为婿。若非你祖父眼疾手快,又简在帝心,岂能得来这大好的姻缘?若无你家姑父,你姑姑我说不得便真要从此在宫闱里挣扎,甚或无儿无女的过完一生了。”
“只是女儿不孝,险些辜负了父亲的一片爱女之心。”回转现实,忧郁爬上眉眼,贾敏一时语带怅然,“父亲为我一生喜乐,费心筹谋,呕心布局,甚而因此放弃许多家族利益,只期望我能风光旖旎的过完一生。谁知临了临了,终究子孙不肖,我如今别说帮衬娘家,能将自个顾全就已是侥天之幸。若父亲地下有知,眼见我将日子过成这般,怕是又得吹胡子瞪眼的骂我痴儿了。”
“是诸儿孙不孝,无能光耀门楣,才使贾氏门厅寥落至此。但凡家中能有一二男儿有所担当,又何需女儿家为了前程四处专营费心筹谋?”
追忆祖辈辉煌,反观今日落魄,一干醉生梦死之儿孙。自小所经所历,惟有相忌相疑之母子,相杀相残之兄弟,分明一个渐渐没落的家族。
比之愈发糟糕的是,若只单纯败落也便罢了,现在阖家大小,无论主仆,都齐齐向着作死的道路上狂奔,国法家规之下,却是随时都有大厦倾颓之祸。贾琏愈想愈发抽搐,若要力挽狂澜,非施雷霆手段不可。
“元春那丫头猜的没错,咱们贾家在宫中确有一批暗桩人脉。当年我嫁予你姑父前,父亲曾一度以为我会入宫为妃,为防我将来卷入宫门暗斗,陷入孤立无援之境,这才花了大气力,动用人脉金钱往后宫塞了一批太监宫女进去。虽然后来我嫁为人妇并未入宫,父亲还是在我出嫁前,将那些暗桩全都交予了我手。父亲深知两位兄长秉性,一个庸碌愚孝,一个老实木讷,若叫他们晓得暗棋之事,早晚会惹来祸端。不得已之下,父亲便只能交予我这个外嫁的女儿。”
“我只奇怪,当年那事,为了安全隐秘,是连母亲大人也被瞒着的。元春不过后生小辈,究竟是从哪里知晓的此事?”贾敏皱眉沉思,心有极大困扰,“毕竟往宫里塞人,一旦事泄,便是杀头大罪。以父亲一贯的行事谨慎,断不能叫府中除我外的第二人知晓。如今,偏偏那丫头就是冲着这些人脉而来,实是叫人不能不担忧!”
“此等大事,关乎家族安危,别人不知也便罢了,祖母却未必真的毫不知情。元春自幼长于祖母膝下,又从小被灌输入宫为妃的念头,与目不识丁的老太太相比,元春识文断字,聪慧灵秀,偶尔从老太太处听来只言片语,再前后推敲,叫她猜中事实也未可知。”长眉紧锁,贾琏言语里藏有十二分的不确定。
“早在琏儿你们南下伊始,我便收到过嫂子来信。”贾敏踱步行至窗前,回身看向贾琏,“信里说道,这些年来,家里长幼无序,伦常混乱,早成了京中权贵眼中之笑柄。日前,家中中馈更是被母亲一意交予二嫂子处理。王氏其人贪财短视,无能伪善,掌权不过短短数日,便将一众世交故友,统统给得罪了个遍。嫂子忧心家族清誉,不想祖宗百年基业,就此毁于一旦,便下定决心要夺回荣禧堂,这才写信予我,望我助她一臂之力。”
停顿半晌,贾敏意味深长的瞧向贾琏,“原本,我虽生为贾家女儿,到底已外嫁为妇,又怎好再管娘家之事?好在事有对错,二哥执家不严,纵容王氏胡作非为,一再欺我林家无人,屡行阴损之事,意图插手林家内务,我若再装糊涂,岂不叫人以为我林家尽是软弱可欺之辈?这个忙说不得我不帮也得帮,是非帮不可了。”
从贾敏处归来,贾琏便焦躁地围着书房转圈圈。这红楼不愧为女主文,文中女流,个个如再生诸葛,诸般心机手段,耍起来犹如家常便饭,比男儿厮杀也不差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