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如曹简所保证的,大概是和钱有财等人达成了什么协议,柯举期最终并未丧命。时隔五日,他重新回到柯府的那天,恰是官府衙差封府。天上下着淅沥沥的小雨,白香带着柯靖嵩,杨秋兰带着唐申和柯靖熹,两群人收拾了细软各据一方,沉默地着看衙差为府门贴上封条。她们见一身狼狈的柯举期走来,什么也没说,打起伞,一行向左、一行向右。而柯举期出神地看着紧闭的府门,定定站在原地,沾了不少枯草和灰尘的衣裳逐渐被雨水染湿。
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。
或者说,逢场作戏三昧俱,化身为医忘其躯。柯举期不曾对杨秋兰和白香投以真感情,落得这个下场,并不出奇。
唐申跟在杨秋兰身后,忽有所感,扭头看柯举期背影。这一点,他与柯举期竟然惊人的相似……如此看来……是该说他身上流着柯举期的血吗……
而这一回头,便见一辆停靠在柯府不远处的马车上走下一名金橙色襦裙的妇人。她撑着伞,提着裙摆,小步跑到柯举期身旁,踮脚将大半边伞都让给他。柯举期怔了一会儿,慢慢侧过脸,对上妇人的视线……
雨不大,是朦朦胧胧的牛毛细雨,到底是作生百谷之用,落在身上微暖。唐申摸了摸脸,指尖在触到嘴角微小的上扬弧度时顿了顿。
他……笑了?
他有多久没有真心笑过、露出反应内心的真实表情……他自己都记不清楚。堡里的师弟师妹曾经在背后偷偷说他是“冰山”,最怕在进行人物侧写能力测试的时候遇上的两个人中第二个是唐甲、第一个就是他。因为唐甲表情虽然变幻莫测,认真看她眼睛还是可以琢磨出一点东西,他倒好,干脆连眼神变化都没有,直把人往到天琊堂做苦力里头逼。还有师弟妹开玩笑说,如果唐家堡出一个“最佳演技排行榜”,他定然稳居第一名,并且绝对不会被超越。
谁又知道他并不是冷,而是……大多时候都在应任务需求,扯起嘴角,或哭、或笑、或喜、或怒,眼中神情也被要求随着表情变化,却分明心中半点悲喜也无。伪装的多了,觉得做表情实在是件很累人的事情,神色渐渐趋于漠然。
这笑,不是一个太好的兆头……
罢了,若是如此,他也认了。
唐申定了定神,跟上已经走出老远的杨秋兰。即使发生柯举期被告迷女干有夫之妇、来苏第一世家柯府被封这样的事,对来苏镇的百姓来说也不过多了个见仁见智的茶余饭后的谈资,生活依旧在继续。
杨秋兰领着唐申和柯靖熹往她的店铺方向走,远远就看到店铺门前站了几个人,似乎已经等待许久。待靠近了些,才发现是钱多宝以及他的几个贴身丫鬟小厮。
“阿宝哥哥~”柯靖熹最先挥手打招呼,钱多宝闻声抬头,双眼通红,那模样明显是哭过一场。
钱多宝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,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勾了勾嘴角,对杨秋兰点头:“杨阿姨,小熹妹妹……”
问候罢,眼睛就一直盯着唐申,嘴角忍不住往下撇,眼泪簌簌往下掉。当他察觉到自己脸颊湿了一大片,很快抬手用袖子擦去,吸了吸鼻子。
杨秋兰看的直皱眉,有些心疼道:“阿宝这是怎么了?是不是因为……你赵姨的事情?我们都很抱歉……”
钱多宝摇摇头,把唇抵的紧紧的,抽噎了几下,用有些哽咽和变调的声音道:“杨阿姨……我……我想和阿闻说说话……”
杨秋兰看了唐申一眼:“自然是可以的,阿宝你和闻儿是朋友不是吗。进来再说话吧。”
钱多宝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,让小厮和丫鬟在外头等他,他随着杨秋兰三人进入店铺,然后与唐申两个人穿过店铺中堂,走入后院账房。
唐申观察钱多宝的神色,已经大致知道钱多宝想和他说什么。从钱有财说出“最难消受美人恩”的那刻,他已经做好了迎接这天到来的准备。
果不其然,钱多宝直直瞅着他,身体不断微微颤抖,不阵子,开口道:“柯靖闻,赵姨她……她说她被人……没有面目面对爹爹和我……自尽了……”
赵莺这枚棋子,从她踏入柯府开始,为了让钱家立于舆论的有利方,保证计划不外漏,就被确定用完后必须舍弃的结局。钱有财行事杀戮果断,不愧是皇商子弟。
钱多宝将唐申回应般点头,脸上闪过失望和愤怒,继续道问:“你……早就知道了是不是?所以你那天晚上才会忽然跟我说小熹妹妹想我……你是故意把我引开的是不是?”
没等唐申回答,钱多宝激动地上前一步,继续道:“是不是,甚至在年初二,你听我爹爹和别人讨论的时候就知道了?前几天,你和柯府的管事的对话我都听到了。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你们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……你、你早就知道柯府会倒……早就知道赵姨会、会死……”
唐申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,点头。
”你……“钱多宝看着唐申无表情的脸,打了个寒颤,倒退数步,伸手指着唐申,“既然你知道,为什么你不阻止他们?还是……你根本不想阻止?就算柯府倒了,就算你爹爹被判绞刑,就算赵姨自尽……你、你都觉得无所谓是不是?”
“我、我以前还以为你只是表情少了点,只是不爱说话……从来、从来没有想过你竟然是这样的人!那、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!你怎么能、怎么能熟视无睹……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……你、你的心是冷的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