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裤王
乔治·米勒,卡尔顿酒店的审计员,一个瘦削结实的小个子男人,声音如悲情歌手那样温柔深沉,此时正坐在前台值夜班。他犀利的眼神中带着怒火,不过仍旧压低声音,对着电话交换机的话筒说:“非常抱歉,不会再有下次了。我现在立马派人上去。”
他摘下耳机,往电话总机的键盘上一丢,迅速从大理石屏风后面出来,朝入口大堂走去。此时已是凌晨一点,酒店三分之二的客房已住满。三级矮台阶下面的酒店大厅,灯光昏暗朦胧,空无一人——夜勤人员早已打扫完毕,只剩下暗淡无光的摆设和华丽的地毯。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。米勒走下台阶,朝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去。他穿过拱门,看到一个人慵懒地躺在浅绿色的长沙发上,恨不得把整个酒店的软垫子都垫到自己身下。他侧身躺着,睡眼迷离地听着沙发两米之外的收音机。
米勒冲他大喊:“嘿,醒醒!你到底是私家侦探,还是酒店的家猫啊?”
斯蒂夫·格雷斯慢悠悠地转过头,看着米勒。这个躺在沙发上的黑发男人,身材高大,看起来二十八岁的模样,眼睛深邃,嘴唇温润,看上去很是安静。他指指收音机,笑着说:“金·莱奥帕尔迪的演奏,乔治。听听那小号的音色,简直如天使的翅膀一般优雅流畅。”
“是挺精彩!赶快把它从走廊上弄走,到楼上去看看!”
斯蒂夫·格雷斯很是惊讶:“什么……又来?我还以为我早就把那帮鸟人弄到床上去了。”他慢悠悠地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,站起身,看上去比米勒足足高出一英尺。
“哼,815房客可没那么听话。有人投诉说他带着两个小弟去了大厅,穿着黄色缎面短裤,拿着长号,开起了即兴音乐会。奎尔兰把两个妓女安排到了811房,她们也在跟着凑热闹。赶紧去看看吧,斯蒂夫——这次一定得让他们消停了。”
斯蒂夫·格雷斯挖苦地笑笑:“反正莱奥帕尔迪也不属于这里。可以用麻醉药吗?要不直接用我的警棍行吗?”
那双大长腿踏过浅绿色的地毯,穿过拱门和大厅,来到唯一运行的那台电梯门口。他走进去,关上门,上到八楼,电梯刚一停稳,他就迈着大步来到了走廊上。
这里的喧闹声在整个走廊上四处回荡,突然如狂风一般向斯蒂夫袭来。五六间客房的门都打开了,穿着睡衣的房客站在门口愤怒地盯着他们。
“没事儿,各位。”斯蒂夫·格雷斯赶紧说道,“这绝对是最后一次。没事儿啦,都回去休息吧。”
他踉踉跄跄地绕过拐角,聒噪的音乐震得他站都站不稳。灯光从一扇敞开的房门倾泻而出,照亮整个走廊,三个男人在房门口靠墙而站,排成一排。中间吹长号的那个家伙,足有六英尺高,看上去强壮有力,又带着一种优雅气质。他留着细细的小胡子,满脸通红,眼睛里闪着醉醺醺的亮光。他下身穿着黄色缎面短裤,左裤腿上用粗体绣着姓名首字母,上身一丝不挂,露出棕褐色的皮肤。
和他一起的那两个小弟,都穿着睡衣,模样还算过得去,跟平时见到的乐队小青年没什么两样,看上去都是醉醺醺的,不过还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。一个吹着单簧管,另一个吹着次中音萨克斯风,都发了疯似的在走廊咆哮。
一个金发女郎在他们面前左摇右摆,她浓妆艳抹,打扮得跟花喜鹊似的,随着音乐搔首弄姿,时而昂首挺胸,时而慢步缓行,时而把手臂弯成拱形,眉毛挑得老高,时而又将手指扭曲弯回,暗红色指甲都要扎进手臂上的肉里去了。她的声音嘶哑刺耳,没有任何节奏,跟她的眉毛一样不着边际,像她的指甲一样尖利刺耳。她穿着高跟拖鞋,黑色睡衣,腰间系了根紫色的长腰带。
斯蒂夫·格雷斯直直地戳在那儿,突然用手做出大幅下压的动作。“安静!”他厉声说道,“都给我停下来。表演时间结束,把东西收起来。滚,立马滚回房间去!”
金·莱奥帕尔迪把长号从嘴上拿开,吼道:“来给我们的私家侦探好好奏上一曲!”
三个醉醺醺的家伙又断断续续地聒噪一番,走廊上的墙壁都要被震碎了。那个金发女郎咯咯傻笑几声,向前踢出一脚,正好把拖鞋砸到斯蒂夫·格雷斯的胸前。斯蒂夫顺手将鞋接住,冲到那女孩跟前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。
“很嚣张啊,嗯?”他咧嘴一笑,“第一个就来收拾你。”
“抓住他!”莱奥帕尔迪喊道,“给我往死里打!使劲踹他的脖子!”
斯蒂夫一把将金发女孩抓起,夹到胳膊底下,就像夹着个包裹似的撒腿就跑。她挣扎着要踢他的腿。他淡淡一笑,朝一间亮着灯的客房门口瞥了一眼,衣柜下面放着一双男人的棕色粗革皮鞋。他继续跑到第二个亮灯的客房门口,使劲撞了进去,“砰”的一声把门踹上,然后立马转身用锁孔的钥匙将门反锁。几乎同时听到一记拳头重重地砸到门上。不过他并没怎么理会。
他推搡着那女孩往前走,穿过短短的过道,一直走到浴室才放手。那女孩踉跄地从他身边挪开,背靠着衣柜站定,喘着粗气,满眼怒火。一绺汗湿的金发垂到眼睛前面,她猛地晃了晃脑袋,咬牙切齿地瞪着他。
“想露宿街头吗,姑娘?”
“去死吧!”她啐了一口,“金是我的朋友,看见了吗?最好别招惹我,侦探先生。”
“你跟那群家伙一起巡演吗?”
她又朝他啐了一口。
“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住这儿?”
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另一个女孩,头顶着墙,蓬乱的黑头发盖在苍白的脸上,睡裤上面有一道划破的小口子。她整个人瘫软在床上,发出无力的呻吟。
斯蒂夫厉声说道:“嘿,嘿,撕破睡衣的表演。别演了,姑娘,已经彻底演砸了。现在给我听好了,你们这群小家伙。要么立马滚到床上去,乖乖待到天亮,要么就卷包袱走人。自己选吧。”
黑发女孩又哼哼唧唧地发出一阵呻吟。金发女郎说:“立马滚出我房间,你这个该死的浑蛋!”
她从身后摸到一把小镜子,用力甩了过来。斯蒂夫低头一躲,那镜子“砰”的一声砸到墙上,完好无损地掉下来。黑发女孩在床上翻了个身,有气无力地说了句:“哎,别吵了,我不舒服。”
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,眼皮一直颤个不停。
金发女郎扭着屁股走到房间另一头,来到窗边的桌子旁,用玻璃水杯倒了半杯苏格兰威士忌,还没等斯蒂夫反应过来,她就一口吞了下去。这一口可呛得她不轻,一个劲儿地咳个不停,手里的杯子“哐当”一声砸到地上,她膝盖一弯,整个人跪了下去。
斯蒂夫面无表情地说:“原来这玩意儿能把你撂倒呀,姑娘。”
金发女郎跪在地上,晃晃脑袋,呕了几下,抬起暗红色的指甲抹抹嘴。她试图站起来,不过脚下一滑,侧身倒在地板上,就那样一下子睡了过去。
斯蒂夫叹了口气,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锁好。帮黑发女孩翻个身,垫上枕头,让她平躺在床上,把她身子底下的被子扯出来。然后,把地板上的金发女郎也抱到床上,给她们把被子盖好,一直掖到脖子下面。他打开气窗,关掉顶灯,从里面打开门锁走了出来,然后从外面用万能钥匙把门锁上。
“酒店服务。”他咕哝道,“呸。”
现在走廊里空无一人。只有一间客房的房门依然敞着,房间里亮着灯——815房,那俩姑娘房间隔壁的隔壁。舒缓低沉的长号声从房间传出来——不过在凌晨1点25五,那声音还不够低。
斯蒂夫·格雷斯走进那间房,顺势用肩膀推了下门框,把门关上,径直走过浴室。房间里只有金·莱奥帕尔迪独自一人。
现在这位乐队领队正懒散地躺在安乐椅上,胳膊肘旁边放着一个脏兮兮的高脚杯。他一边演奏一边挥舞着长号,号角上的灯光也随着翩翩舞动。
斯蒂夫点上一根烟,吐了口烟圈,一动不动地盯着莱奥帕尔迪,那奇怪的表情,一半欣赏,一半蔑视。
他轻声说:“熄灯了,黄裤子。你小号吹得悠扬舒畅,大号的演奏也无伤大雅。不过,在我们这里可不怎么受欢迎。之前就警告过你一次,在这里要保持安静,快把那玩意儿收起来。”
莱奥帕尔迪露出狰狞的笑脸,又断断续续地乱吹一通,听起来像是魔鬼的嘲笑。
斯蒂夫耸耸肩,走到那个棕褐色皮肤的大个子跟前。他耐心地说:“把那个‘火箭筒’放下,大块头。客人们要睡觉了。真有意思。在乐坛,你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,不过,出了乐坛,你什么都不是,顶多就是个有钱人,而且是臭名昭著的有钱人,从这里一直臭到了迈阿密。希望你配合我的工作。要是再听到你吹那玩意儿,我就把它缠到你脖子上。”
莱奥帕尔迪放下长号,拿起旁边的高脚杯灌了一大口,露出狰狞恶毒的目光。他又重新拿起长号放到嘴边,深深吸了一口气,用力吹了一声,简直要把墙壁震碎的架势。然后,他突然敏捷地站起身,抡起手里的家伙朝着斯蒂夫的头砸下去。
“最不喜欢的就是你们这些私家侦探。”他冷冷一笑,“闻起来跟公共厕所似的。”
斯蒂夫向后退了一小步,使劲晃了晃脑袋。他愤怒地斜眼一瞥,一只脚向前滑出一步,猛地给了莱奥帕尔迪一记拳头。这一拳看起来不重,不过却让莱奥帕尔迪一个趔趄滚到了房间那头,四脚朝天地倒在床腿边,右胳膊磕到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。
过了好大一会儿,这俩人都没什么动静。然后,斯蒂夫一脚把他身边的长号踢开,将香烟摁到玻璃烟灰缸里面捻灭。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空洞无神,不过却咧着大大的嘴角笑着。
“想找麻烦是吧。”斯蒂夫说,“你还嫩了点。”
莱奥帕尔迪绷着脸淡淡一笑,右胳膊从行李箱里面伸了出来,不过手上多了把枪。他拇指扣在保险栓上,稳稳端着枪指着斯蒂夫。
“要是用这玩意儿找麻烦呢。”他说着,扣动了扳机。
在封闭的客房里面,这一枪巨响可是大得吓人。衣柜上的镜子震得粉碎,玻璃碎片四处飞溅。一块银色的碎片像剃须刀片一样划在斯蒂夫脸上,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。
斯蒂夫俯身猛扑过去,右肩压在莱奥帕尔迪裸露的胸膛上,左手用力一甩,将莱奥帕尔迪手里的枪打落在地,滑到了床下。然后他敏捷地向右一翻,双膝着地,纵身站了起来。
他用低沉的嗓音厉声说道:“选错对象了,伙计。”
他冲到莱奥帕尔迪跟前,一把揪住他的头发,用力拖了过来。莱奥帕尔迪一通乱叫,朝着斯蒂夫的下巴打了两拳,不过斯蒂夫咧嘴一笑,左手仍旧死死地揪着乐队领队乌黑油亮的长发。他左手用力一拧,那个长发脑袋也跟着转了一下,莱奥帕尔迪朝着斯蒂夫的肩膀又是一拳。斯蒂夫顺势将那拳头一把抓住,握着手腕用力一扭,乐队领队惨叫一声,跪到地上。斯蒂夫又揪住头发,把他拽起来,腾出右手,狠狠地朝着他肚子上连击三拳。最后,他松开头发,那乐队领队在倒下之前又挣扎着打出一拳,不过那一拳连斯蒂夫的手腕都没碰到。
莱奥帕尔迪瘫软地跪到地上,吐了起来。
斯蒂夫从他身旁迈过去,走到浴室,从储物架上拿了条毛巾丢过去。然后,他将地上打开的行李箱猛地拽到床上,开始往里塞东西。
莱奥帕尔迪擦了把脸,干呕了几声,抓住衣柜的一头,踉踉跄跄地站起身,脸色煞白。
斯蒂夫·格雷斯说:“穿上衣服,莱奥帕尔迪。不然这副样子出去也行,反正我无所谓。”
莱奥帕尔迪扶着墙,像个瞎子一样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。
电梯门打开的时候,米勒正安静地坐在前台桌子后面。他脸色苍白,惊慌失措,那撮细细的黑胡子像是沾在上嘴唇上方的一块污渍。首先出来的是莱奥帕尔迪,他围着围巾,帽子斜扣在头上,胳膊上搭了件轻便外套。他脸色铁青,眼神茫然空洞,身体微微前倾,僵硬地迈着步子。
接着是斯蒂夫·格雷斯,手里提着个行李箱从电梯里走出来,最后面是夜班门卫卡尔,他也拎了两个行李箱和两个黑色皮革乐器箱。斯蒂夫走到桌前,厉声说:“给莱奥帕尔迪先生结账……如果有账单的话。他要退房了。”
米勒瞪大双眼,隔着大理石桌子望着他:“我……我觉得不……斯蒂夫……”
“好吧,我也觉得没有。”
莱奥帕尔迪怏怏不悦地淡淡一笑,从门卫打开的那扇镶铜旋转门走了出去。两辆夜间出租车依次排开停在门口。其中一辆发动起来,开到酒店的天棚下,门卫将莱奥帕尔迪的行李放了进去。莱奥帕尔迪钻进出租车,从开着的一扇车窗探出头来,用低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我替你感到悲哀,侦探先生,真心感到悲哀。”
斯蒂夫·格雷斯向后退了几步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出租车沿着街道开走了,绕过一个弯,消失在夜色中。斯蒂夫转过身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,往空中高高抛起,然后“啪”的一声接住,递给夜班门卫。
“金给你的。”他说,“留着以后拿给孙子们炫耀吧。”
他走回酒店,看也没看米勒就径直走进电梯,再次上到八楼,沿着走廊来到莱奥帕尔迪房间门口,用万能钥匙开门进去。他在里面将门反锁,把床从墙边拉出来,然后走到床后头,从地毯下面摸出一把0.32口径的自动手枪,装进口袋里,两只眼睛在地上四处搜寻着出膛弹壳。最后在垃圾桶旁边找到了,他弯腰去捡,不过眼睛却盯着垃圾桶里面。他绷紧嘴巴,捡起弹壳,心不在焉地丢进口袋里,然后又伸出好奇的小手指,在垃圾桶里翻了翻,发现一块粘着新闻纸的碎纸片。他把床推回墙边,捡起垃圾桶,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上。
从那一堆废纸和火柴里面,他把粘着新闻纸的碎纸片挑出来,拿到桌子前坐下。不消片刻,就像玩拼图一般把那堆纸片拼了起来,上面的文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之后贴在纸片上的,现在依稀能够看清上面的内容:
莱奥帕尔迪,周四晚上之前,也即你在沙乐特俱乐部演出的第二天,准备好一万美金。否则,准备找人收尸吧。——她的哥哥。
斯蒂夫·格雷斯“哈”了一声。把这些碎纸片往酒店信封里一塞,装到上衣的内侧胸袋里,点上一根香烟。“这家伙有些胆量。”他说,“这我倒承认……还有,小号吹得也不赖。”
他把门锁好,站在安静的走廊里听了一会儿,径直走到那俩女孩的房间。他轻轻敲了敲门,把耳朵贴到门板上,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。一张椅子吱吱响了几下,然后就听到走向门口的脚步声。
“请问哪位?”房间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,这声音冷静而清醒,显然不是那金发女郎。
“酒店侦探。能跟你说句话吗?”
“你现在就是在跟我说话。”
“这样隔着门不好吧,小姐。”
“万能钥匙不就在你身上嘛,自己进来。”女孩从门旁走开了。斯蒂夫用万能钥匙打开房门,轻轻走进去,把门带上。房间里灯光昏暗,只亮着一盏带褶皱灯罩的小台灯。金发女郎躺在床上鼾声如雷,还用一只手攥着她那顺滑的金发。黑发女孩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,像男人那样豪放地跷着二郎腿,面无表情地看着斯蒂夫。
斯蒂夫走到女孩跟前,指着她睡裤上那条细长的小口子,轻声地说:“你没有不舒服,而且也没喝醉,对不对?这道口子是很久之前划破的。到底在玩什么花招?是想以此对金敲诈勒索吗?”
女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,吐了一口烟圈,没有说话。
“金已经退房了。”斯蒂夫说,“别再挖空心思打他的主意了,小妹妹。”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,像老鹰一般地盯着她。
“噢,你们这些酒店侦探真是倒胃口!”女孩突然气急败坏地说。然后站起身,从斯蒂夫身旁傲慢地走进浴室,“咔嗒”一声将门锁上。
斯蒂夫耸耸肩,摸摸床上金发女郎的脉搏……脉搏跳动细而无力,显然是酒后的脉象。
“可怜的妓女。”他小声咕哝道。
不经意间,斯蒂夫发现衣柜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紫色手提包,他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下,又放回原处,忽然脸色变得凝重起来。他放回去的时候,那包在玻璃衣柜顶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,就跟里面装了块铅似的。他赶紧打开包,伸手在里面摸了摸,貌似碰到了一把冷冰冰的手枪。他将包完全拉开,看到一把0.25口径的自动手枪就躺在那儿。里面一张白色的小纸条引起了斯蒂夫的注意,他用手指把纸条夹出来,拿到灯光底下,是一张写了姓名和地址的收据。他将纸条塞进自己的口袋里,把包拉上放好。黑发女孩从浴室出来的时候,看到他就站在窗边。
“见鬼,你怎么还在这儿?”她怒气冲冲地说道,“那些在大晚上拿着万能钥匙随便闯入女孩房间的酒店侦探,最后都是些什么下场,你不会不知道吧?”
斯蒂夫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:“这我倒清楚。无非就是惹祸上身,甚至被人枪杀。”
女孩愣愣地站在那儿,眼睛却悄悄瞥向旁边的紫色手提包。斯蒂夫看着她,问:“是在旧金山跟莱奥帕尔迪认识的吗?他两年前在那里演出,当时还只是个吹小号的,在韦恩·伍迪戈尔的乐队,一个不入流的乐队。”
女孩咬着嘴唇,从他身旁走开,重新回到窗边坐下。她脸色苍白,没有任何表情,有气无力地咕哝道:“布洛瑟姆认识他,就是床上那位。”
“你们知道他今晚会住这儿?”
“关你什么事?”
“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会住在这儿。”斯蒂夫说,“这里环境那么安静。我想象不到有谁会来这儿敲他竹杠。”
“到别处去想吧。我要睡觉了。”
斯蒂夫说:“晚安,亲爱的……记得把门锁好。”
一个脸型瘦削、头顶稀疏金发的瘦个子男人正站在前台桌子旁,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大理石桌面。米勒木然地坐在桌子后面,脸色苍白,看上去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。瘦个子男人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,衣领下面系着条围巾,脸色看上去跟没睡醒似的。斯蒂夫从电梯出来,那人缓缓转过海绿色的眼睛看着他,等着他走到前台,在桌子上留下一串钥匙。
斯蒂夫说:“这是莱奥帕尔迪的房门钥匙,米勒,房间里的镜子碎了一地,地毯也被他的晚餐弄脏了……差不多都是苏格兰威士忌。”
然后他转向瘦个子男人:“您要见我,彼得斯先生?”
“到底怎么回事,格雷斯?”瘦个子男人用严厉的声音说道,似乎在等着别人跟他撒谎。
“莱奥帕尔迪和他的两个小弟住在八楼,乐队其他人住在五楼。五楼的那帮人倒听话,都乖乖睡觉去了。有两个妓女模样的女孩,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,住到了莱奥帕尔迪隔壁的隔壁。后来又想办法勾搭上他,一帮人在走廊里用漂亮的聒噪开起了狂欢派对。我也是没办法,只好用些强硬的手段收拾他们。”
“你脸上有血。”彼得斯冷冷地说,“擦干净再说。”
斯蒂夫用手帕在脸颊上蹭了蹭,不过那道细细的血痕早已经干在脸上了。“我把那些姑娘送回房间待着。”他说,“那俩小弟也识相地躲了起来,只有莱奥帕尔迪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,非要给其他睡觉的房客演奏大号。我吓唬他要把那玩意儿缠到他脖子上,结果他就拿着那家伙朝我头上砸。我赤手空拳把他放倒在地,谁知他竟摸出一把枪来,朝我开了一枪。就是这把枪。”
斯蒂夫从口袋掏出一把0.32口径的自动手枪,往桌子上一放,然后将用过的弹壳放到旁边。“所以,我就把他收拾一顿,让他卷铺盖走人了。”斯蒂夫补充道。
彼得斯轻轻拍着大理石桌子:“显然,以你的老练圆滑,怎么说都是你有理。”
斯蒂夫盯着他。“那家伙朝我开枪。”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,“朝我开枪,就是这把枪。子弹那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。幸好没打中,要是万一我中弹了呢?我对自己的脑袋很满意,我可不想丢了这唯一的一颗脑袋。”
彼得斯皱起茶色的眉毛,十分客气地说道:“我们之所以按夜班职员的薪水付你报酬,是因为我们不喜欢酒店侦探这个称呼。但是,不管是夜班职员还是酒店侦探,未经我的同意就把客人赶走,这种情况还从未发生过。现在你是第一人,格雷斯先生。”
斯蒂夫说:“那个家伙可是朝我开枪,老兄。是开枪,听清了吗?难不成我要一声不吭地吃枪子儿?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。
彼得斯说:“还有一点供你参考。海尔赛·沃尔特斯先生是这家酒店的大股东。同时,沙乐特俱乐部……莱奥帕尔迪周三晚上要演出的地方……也归他所有。若不是因为这,莱奥帕尔迪哪可能赏脸照顾我们的生意,格雷斯先生,接下来我要说什么,想必你也猜到了吧。”
“当然。我被解雇了。”斯蒂夫怏怏不悦地说。
“完全正确,格雷斯先生。晚安了,格雷斯先生。”
那个金色头发的瘦个子男人朝电梯走去,夜班门卫打开电梯送他上去了。
斯蒂夫看着米勒。“那个厉害的大人物叫什么来着,沃尔特斯,是吗?”他说,“想必又是个粗暴、狡猾的家伙。自作聪明地以为这里的客人跟沙特俱乐部的客人一个样。是彼得斯写信邀请莱奥帕尔迪住这里的吗?”
“我想是的,斯蒂夫。”米勒的声音低沉而阴郁。
“为什么不让他住塔楼套房?那里有独立的阳台,专门供他尽情狂舞,一天也就二十八美元。为什么会住到普通楼层呢?奎尔兰怎么能让那些女孩住到他隔壁?”
米勒在黑色的小胡子摸了几下:“我猜,或许是个吝啬鬼……他对威士忌也一样抠。至于那俩女孩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斯蒂夫的手掌在桌上拍了一下:“好吧,我被解雇了,理由是一个醉鬼要将酒店八楼变成妓院和射击场,而我没让他得逞。呸!算了,我会因此想念这个破地儿的。”
“我也会想念你,斯蒂夫。”米勒轻声说,“不过接下来一周不会。因为从明天开始,我要休假一周,我哥哥在克雷斯特莱恩有一所小木屋。”
“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呢。”斯蒂夫心不在焉地说,他在大理石桌面上将手掌张开又握起,一遍遍地重复着。
“他不经常来市区,曾经做过拳击手,块头很大。”
斯蒂夫点点头,在桌前直起腰板儿。“好了,我还是去躺会儿吧。”他说,“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晚。米勒,把枪收起来吧。”
斯蒂夫苦笑了几声,转身离开,他走下台阶,穿过昏暗的大厅,来到放着收音机的那间房。他用力拍拍浅绿色长沙发上的软垫子,让它们恢复之前圆鼓鼓的形状,然后忽然将手伸进口袋,掏出那张白色的纸条——从黑发姑娘的紫色手提包里翻出的纸条。这是一张租金的收据,租住时间是一周,租住人是玛丽莲·德罗梅小姐,地点是柯特街118号里奇兰公寓211房。
斯蒂夫将纸条塞进钱夹里,站在那儿盯着无声的收音机。“斯蒂夫,你又有事做了。”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,“或许是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。”
他溜进房间角落里那个像壁橱一样的电话亭,往里面投了五分钱,打给一个通宵直播的电台。他连续播了四次才打进电话,终于听到夜档主持人的声音。
“可以再放一遍金·莱奥帕尔迪的《孤独》吗?”斯蒂夫问主持人。
“已经放过两次了,而且还有好多人点的歌都没放呢。请问您怎么称呼?”
“斯蒂夫·格雷斯,卡尔顿酒店的夜班职员。”
“噢,原来是坚守岗位的值班人员。没问题,老兄,特意为你再放一遍。”
斯蒂夫回到长沙发那里,打开收音机,在沙发上躺下,两手交叉放到脑后枕着。
十分钟后,收音机里传来金·莱奥帕尔迪优美动人的小号演奏,低音如耳语呢喃一般温柔,而高音C之后的E调持续时间之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。
“唉,真是的。”曲子结束之后,斯蒂夫咕哝道,“一个演奏如此精彩的家伙,我刚才竟然对他那么粗鲁。”
柯特街位于邦克山(译者注:邦克山是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港北方的小山,北美独立战争时期的古战场。)对面,属于老城区,也即有名的意大利佬聚集区,这里骗子横行,到处充斥着伪艺术的气息。这里鱼龙混杂,各色人等都能看到,有畏罪潜逃的前格林威治村民,有给钱就陪睡的应召女郎,还有接受县政府救济的贫困对象,整天跟枯瘦的女房东吵个不停。那些女房东们,都住着没落的豪华大房子……带着涡卷花样的门廊,铺着镶花地板,还有一排排由白色橡木、桃花心木和切尔克西亚胡桃木制成的楼梯扶手。
这里依山而建,曾经也是个不错的地方,当时修建的缆车索道——人们所谓的“天使之翼”——现在还依稀残存,在一个黄土斜坡和希尔大街之间来回蠕动。斯蒂夫·格雷斯是缆车上唯一的乘客,等他晃悠悠到达山顶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了。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蓝色西装,在阳光中大步向前走着,阳光下倒映出高大魁梧的身影。
他向西拐进柯特街,依次看着上面的门牌号。拐弯之后往前走了两家,就看到了他要找的门牌号。对面是一家殡仪馆,红色的砖房,挂着金色的牌子,上面写着“保罗·佩鲁基尼殡仪馆”。房门上挂着门帘,门口站着一个意大利男人,穿着圆角外套,皮肤黝黑,脸色铁青,正抽着雪茄等待顾客上门。
柯特街118号,是一栋三层的木屋公寓。一块脏兮兮的网格纱窗,把玻璃门挡得严严实实,门廊上的地毯宽不足半米,破旧的门板暗淡无光,上面的门牌号也是油漆斑驳。门廊中间是一个楼梯,黄铜制的楼梯扶手在昏暗的走廊上闪着金光。
斯蒂夫·格雷斯沿着楼梯往上走,然后又折回到前面。发现右手边就是211房,玛丽莲·德罗梅小姐的房间,是个前室来着。他轻声敲敲木门,等了一会儿,然后又敲了敲。里面没有任何动静,走廊里也没有任何声响。只不过门廊对面的那扇门里,一个男人一直咳个不停。
站在昏暗的走廊里,斯蒂夫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。德罗梅小姐手里有把枪,莱奥帕尔迪收到了勒索信,还把那信撕碎扔掉了。斯蒂夫把赶走莱奥帕尔迪的事情告诉了德罗梅小姐,而一个小时之后,德罗梅小姐也退房了。斯蒂夫拿出一个皮革钥匙扣,仔细研究着面前的门锁,看起来似乎可以撬开。他把一根铁丝捅进锁里,摸索着撬开门闩,悄悄溜进房间。铁丝还在锁扣里,他只好把门虚掩上。
两扇前窗的窗帘都放了下来,房间里一片昏暗,空气中充斥着脂粉的味道。房间里摆着浅色的家具,一张折叠双人床已经撑开,铺得整整齐齐。床边的凳子上,放着一本杂志、一个装满烟头的玻璃烟灰缸、喝剩一半的品脱装威士忌,还有一个玻璃杯。两个枕头应该是被人拿去当靠垫了,现在中间还是被压扁的形状。
梳妆台上放着一套化妆工具,算不上高档,不过也不像是地摊货,里面有一把梳子,上面缠着几绺黑色头发,还有一套修剪指甲的工具,脂粉在桌子上撒得到处都是。不过,浴室里面却空无一物。床后面有个衣柜,里面扔着一堆衣服和两个行李箱,所有的鞋子都是同一尺码。
斯蒂夫站在床边,用手摸着下巴。“布洛瑟姆,那个鼾声如雷的金发女郎,不住这儿。”他咕哝道,“住在这儿的,只有那个穿着破睡裤的黑发姑娘玛丽莲。”
斯蒂夫回到梳妆台前,将抽屉一一拉开。最下面的抽屉铺着墙纸,墙纸下面有一盒0.25口径自动式手枪的铜镍合金子弹。他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拨弄几下,上面的烟头都带着红色唇印。他又摸了摸下巴,然后伸出手掌在空中一挥,像是个拿着船桨的划艇队员。
“毫无收获。”他轻声说道,“纯粹是浪费时间,斯蒂夫。”
他朝门口走去,刚要伸手开门,忽然又折回床边,抓着一个床角,把床掀了起来。
原来玛丽莲·德罗梅小姐一直都在。
她侧身躺在床下的地板上,两条大长腿交叉成剪刀形状,一副要逃跑的姿势。脚上挂着一只无跟拖鞋,另外那只掉到了地上。长筒袜上面的吊袜带和大腿露在外面,还有一块粉色的不知什么东西,上面还镶着一枝蓝色玫瑰。她身上套了条脏兮兮的方领短袖连衣裙,脖子上有几块瘀青。
她脸色乌黑,眼睛空洞无神,泛着淡淡的死灰般的颜色,嘴巴张得老大,那张脸看起来更短了。她身体冰凉,不过尚未完全僵硬。至少断气两三个小时,反正最多不超过六小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