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中太平
午前,我收到一封快递过来的信件,用廉价信封装着,上面回信地址写着:加利福尼亚彪马区F。S。莱西收。信封里是一张一百美元的可兑现支票,签有福瑞德·S.莱西的名字,此外还有张浅白色复印纸,上面打印的文字有好几处重叠了。信上说:
约翰·埃文斯先生亲启
尊敬的先生:
我从莱恩·伊斯特沃德那儿得知了您的大名。我现有一桩十万火急的机密任务需要您处理。我在信里已附上定金,请您本周四下午或晚上来彪马区一趟,如若方便,请在印第安角宾馆登记入住,并拨打电话2306找我。
您的朋友,
福瑞德·莱西
这一周本来什么业务也没有,这下可好了。支票签发银行距离我这儿有六个街区,我出门兑换了支票,吃了个午餐,取车准备出发。
峡谷天气炎热,圣布纳迪诺山上也是热得不行。车开到五千英尺高依旧炎热,那时我已经沿着高速公路向彪马湖开了十五英里了。五十英里蜿蜒的盘山公路,开了四十英里才开始变得凉爽。但直到我开到大坝,穿过浅滩上堆积的花岗岩石块和杂乱无序的营地,开始沿着南湖岸前行,才真的凉爽起来。到达彪马区已是傍晚时分,此时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
印第安角宾馆是街角处一幢棕色的建筑,对面是舞厅。我登记入住之后拿着行李箱上了楼,房间很难找,屋内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,地板上铺着椭圆形的地毯,角落里摆着一张双人床,光秃秃的松木墙上除了一幅五金店买来的挂历什么也没有,由于夏天山上干燥,挂历全都卷起来了。我洗了个脸和手,便下楼准备去填饱肚子。
餐厅挨着大厅,里面人满为患,男的穿着运动装,浑身散发着酒气,女的有些穿着宽松长裤,有些穿着短裤,指甲涂得鲜红,指关节却脏兮兮的。一个眉毛形似约翰·L。路易斯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雪茄四处晃动。一个身材消瘦的收银员只穿着衬衣,眼神黯淡,正努力贴着一部小收音机,想要听清好莱坞马场的赛马结果,那部收音机受到静电干扰,很多杂音,感觉就像土豆泥和上了水。阴暗的角落里,一个奉行失败主义的山地民谣交响乐团正在卖力演出,他们一共五个人,穿着紫色衬衫和白色大衣,希望在嘈杂环境下能有人听见自己的演奏。
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们所谓的正式晚餐,拿了杯白兰地坐着喝了会儿,然后就出门走到了大街上。外面依旧是大白天,不过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,傍晚时分,各种嘈杂声传来,汽车的喇叭声、尖锐的歌声、酒碗碰撞的咔嗒声、射击场的咔嚓声、点唱机的音乐声,这些吵闹声背后是湖上高速游艇低沉的轰隆声。邮局对面的角落里一个蓝白色的箭头指示着“电话”。我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走着,这里突然变得安静、凉爽,路边长着松树。前方一头温顺的雌鹿漫不经心地穿过道路,它的脖子上挂着皮圈。电话处是一间木屋,角落里有一个电话亭,里面放着一台投币电话。我关上电话亭,投了五分钱拨通了2306。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。
我问道:“请问是福瑞德·莱西先生吗?”
“请问您是谁?”
“我叫埃文斯。”
“莱西先生现在不在家,埃文斯先生。请问有预约吗?”
我问一个问题,她倒反问我两个问题,我可不喜欢这样。我便问道:“您是莱西夫人吗?”
“是的,我是莱西夫人。”我觉得她的声音显得过于紧张,不过有些人的声音一直就是那样。
“是生意上的事。”我说,“他何时回来?”
“我不确定。可能是晚上什么时候吧。您……”
“您家在哪儿,莱西夫人?”
“在……在保尔圣区,距离村子西边两英里。你是从村子打过来的吗?你有何……”
“我一个小时后再打过来,莱西夫人。”说完挂了电话。我走出电话亭。房间的另一个角落,一个穿着宽松长裤的黑皮肤女孩在一张小桌子上写着账簿什么的。她抬起头微笑着说:“你觉得这山怎么样?”
我说:“还行。”
“这里非常安静。”她说,“非常安宁。”
“没错。你认识叫福瑞德·莱西的人吗?”
“莱西?噢,我认识,他们刚装了一部电话。他们买下了鲍德温舍。那幢木屋空置了两年,他们刚买了下来,就在保尔圣区的边缘,那是矗立在高地的一幢大木屋,可以眺望湖景,从那里看过去景色一览无遗。你认识莱西先生吗?”
“不认识。”我说完走了出去。
人行道的尽头,那头驯服的雌鹿挡在篱笆的缺口处。我尝试把它推开,但是它一动不动,我只好跨过篱笆,走回印第安角宾馆开我的车。在村子尽头的东部有一个加油站,我把车停在那儿加油,顺便问了问给我加油的男人保尔圣区在哪儿,他的皮肤颜色像皮革一样。
“嗯。”他说,“找到保尔圣区很简单,一点也不难。不过你想找到这个地方还是会遇到点麻烦的。沿着这条路走大约一英里半,经过天主教堂和金凯德营地,走到面包店右转,然后沿着路走到威洛顿男生营地,走过营地之后走左手边第一条路,那是条土路,有点崎岖不平。冬天的时候那些人不会把路面的雪扫掉,不过现在也不是冬天。您认识那儿的人吗?”
“不认识。”我给了他钱,他找了零后回来了。
“那儿非常安静。”他说。“非常安宁。您贵姓?”
“墨菲。”我答道。
“很高兴认识您,墨菲先生。”他说着,伸出手和我握手。“随时欢迎您过来,很荣幸为您服务。嗨,您想去保尔圣区只需要沿着这条路直走……”
“好的。”我说完离开了,他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。
我想我现在知道怎么去保尔圣区了,所以我掉头驶上了另外一条路。很有可能福瑞德·莱西先生并不希望我拜访他的木屋。
从印度安角宾馆过去半个街区的那条小路掉头会拐到另一个码头,再往东就是彪马湖岸了。湖里水位很低。牛群正吃着腐烂的草,那些草春天的时候长在水下,夏天水位降低暴露了出来。几个耐心的游客正坐在马达外装的船上钓着鲈鱼和翻车鱼。草地一英里以外左右有条土路,通向一个长满刺柏的地方。湖岸边有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厅,尽管位于这个海拔高度,这里看起来仍然像是下午,音乐早已响起。乐队的声音大到仿佛就在我的口袋里演奏,我能听见一个女孩用沙哑的声音唱着《啄木鸟之歌》。开着车路过舞厅后,音乐声逐渐消失,道路变得崎岖不平。我疾驰而过,把湖岸上一幢木屋甩在了身后,那幢木屋旁只有松树、刺柏和波光粼粼的水面。我把车停这地方的后面,走到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旁,那棵树连根拔起,十二英尺的根悬在空中。我靠着这棵树,在干燥的地面坐了下来,点燃了烟斗。这个地方平静安宁,远离一切喧嚣,在山的薄暮下缓缓地暗淡下来。湖的另一边几艘快艇玩着捉迷藏的游戏,但是这儿除了平静的湖面别无他物。我琢磨着福瑞德·莱西究竟是何方神圣,他到底想干什么,既然他的事情如此紧急,为何不待在家或者留条消息?我没花多长时间思考。傍晚实在太宁静。我抽着烟,看看湖面,又看看天空,见到一只知更鸟停在一棵高松树光秃秃的枝头上,等着天色变暗,好放开歌喉吟唱它的晚安曲。
坐了快半个小时,我站起身,用脚后跟在柔软的地面上刨了个洞。我把烟斗里的烟丝倒了进去,再用土盖上踩平了,然后漫不经心地朝着湖边走了几步,来到了树的另外一端。这时我看见了一只脚。
那只脚上穿着一只白色帆布鞋,大约是九码。我围着树根走了一圈。
我看见了另一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。接着看见了穿着白色条纹裤子的双腿,一副躯干,穿着商店门口常见的淡绿色运动衬衣,有着卫衣一样的口袋,上面是没有纽扣的V领,露出了他的胸毛。那是一个中等年纪的男人,头顶半秃,穿着一件上好的棕褐色外套,嘴边留着一撇儿修好的胡须。他的嘴唇很厚,嘴巴像平常一样微张着,露出了大而坚固的牙齿。他的脸庞看上去是那种物质充足,无须过多忧虑的样子。他的眼睛望向天空,我似乎无法捕捉到他的目光。
绿色运动衬衣的左边有一个补丁,上面是块碗大的血迹。补丁中间可能是一个烧焦的洞,我无法确定,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了。
我弯下腰,在他的衬衣口袋里摸到了火柴和香烟,在他两侧的裤子口袋里摸到几个粗糙的硬块,感觉像是钥匙和银币。我把他的身体挪动了一点方便摸到他臀部后面的口袋。他的身体还有余温,没有完全僵硬。一个粗皮革的钱包紧紧地塞在右边臀部的口袋里,我把钱包拽了出来,用我的膝盖支撑住他的背部。
他的钱包里有十二美元现金和几张卡,但我感兴趣的是他驾驶证上的名字。为了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上面的名字,我划燃了一根火柴。
驾驶证上的名字写着福瑞德·莱西。
我把他的钱包放回原处,起身转了一圈,环顾四周,一个人也看不见,不管是地面还是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。如此昏暗的光线下,没有人能看见我在做什么,除非他靠近我。
我走了几步,低头看有没有留下足迹。没有,地面上只覆盖着长年累月掉下来的松针和腐烂的木屑。
我突然看见了一把枪,距离我四英尺远,差不多在那棵倒下来的树下。我没有碰枪,只是弯下腰观察了一下。那是一把22毫米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,骨质手柄。枪身半埋在一小堆腐烂的棕色木屑下。木屑堆上有许多黑色的大蚂蚁爬来爬去,一只蚂蚁沿着枪管在爬动。
我直起身再次快速地扫视了一眼周围。一艘船慵懒地向湖岸驶去,消失在视野中。我能听见减速的摩托车上传来不均匀的突突声,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。我朝着车往回走,就快走到了。一个小个子悄悄地从茂密的石兰灌木林里冒了出来。一束光在他的眼镜上方闪烁,又在其他东西上闪,又向下在手上闪着。
一个嘶嘶的声音说道:“举起手来。”
这个位置非常适合快速反击,但是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快速反击。于是我把手举了起来。
小个子从灌木丛钻了出来,眼镜下面闪闪发光的原来是一把枪,一把足够大的枪,那把枪朝我指来。
那个小个子黑色的胡须下长着一张小嘴,嘴里的金牙闪闪发光。
“麻烦转过身去。”小小的声音温和地说,“你看见躺在地上的男人了?”
“听我说。”我说,“我是第一次来这儿,我……”
“快点转过身去。”那个男人冷冰冰地说。我只好转过身。
接着他用枪口抵着我的背部。一只柔软灵活的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,最后停在我胳膊下的枪上。他发出嘘声,把手移到了我的臀部。接着拿走了我的钱包,动作干净利落,是个厉害的贼,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动作。
“我现在来看看你的钱包,你站好别动。”那个男人说,他把枪移开了。
一个好身手的人此刻会有机会反抗,他可以快速地倒地,然后跪地后空翻,接着掏出手枪射击对方的手。这一切会发生得非常快。好身手可以迅速地打倒这个小个子,动作就像老夫人取出假牙一样干脆利落。然而不管怎样,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身手。
小个子把钱包重新塞回了我的口袋,又用枪管抵住我的背。
“那么。”声音温和地在我耳边响起,“你来这儿就是一个错误。”
“兄弟,你说得对。”我告诉他。
“无所谓。”那个声音说,“快走吧,回去。给你五百美元。今天发生的事你不对别人说,一周后你会收到五百美元。”
“好。”我说,“你有我的地址?”
“很有意思。”那个男人喃喃地说,“哈哈,哈。”
不知什么砸在我的右膝膝弯处,当时我的腿就这么跪了下去。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,原本以为他要用枪砸我的脑袋,但是他只是愚弄了我一下。他反手在我后脑勺上一击,算是轻的一下。他的小手非常有力量。我的头仿佛飞到了湖中央又飞了回来,“砰”的一下按在我脊柱上面,我感觉到恶心想吐。不知怎么,我的嘴里还含了一口松针。
此刻已是午夜,我躺在一间窗户紧闭、没有新鲜空气的小房子里,胸口重重地压在地上。他们在我背上压了许多煤炭,其中坚硬的一块压在我背中间的位置。我发出声音,但我的声音微不足道,丝毫没有人在意。我听见船的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,一个人踩在松针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接着一个大声咕噜的人走了出去,又走了回来,他的声音很急促,带着某种口音。
“你在那儿发现了什么,查理?”
“噢,什么也没发现。”查理咕咕地说,“他在那儿抽烟,什么也没做。夏天过来避暑的游客而已,哈哈。”
“他看见尸体了吗?”
“没看见。”查理说。我琢磨着他为什么撒谎。
“那好,我们走吧。”
“啊,太糟糕了。”查理说,“太糟糕了。”压在我身上的重物没了,那些坚硬的煤块从我背上没了。“太糟糕了。”查理又说了一遍,“但必须这样做。”
这次他不是愚弄我,他用枪重重地敲在我头上。过来看看,我会让你摸摸我头上的肿块,我有好几块呢。
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了,我跪在地上哀鸣。我一只脚挪在地上,缓缓站了起来。我用手背擦了擦脸,又挪了挪另一只脚放在地上,仿佛从一个洞里爬了出来。
太阳下山了,我前方的湖面不再波光粼粼,却在月光的映照下,洒上了一层银辉。我的右边是那棵倒下的大树。他们把尸体移走了。我小小翼翼地朝树移过去,用手轻轻地摩擦我的头,脑袋肿了起来,但是没有在流血。我停了下来,回头看我的帽子,突然记起来我把帽子留在了车上。
我围着树走了一圈。月光明亮,只有在山上或者沙漠里才能看见这么明亮的月光。此刻,你基本上可以看清地上没有尸体,树下也没有枪,更没有蚂蚁在枪上爬来爬去。地面平滑,有点倾斜。
我站在那里静心倾听,唯一听到的是我脑袋里面血液冲击的声音,唯一感受到的是我的脑袋在剧烈地疼痛。接着我突然想起伸手去摸我的枪,枪还在那儿。然后我伸手去摸我的钱包,钱包也还在那儿。我抽出我的钱包看了看钱包里的钱,一个子也没少。
我转身艰难地走回车旁。现在我只想回到宾馆,喝上几杯,然后躺下来休息。我想着过后再见查理,绝不是现在。我最先想做的就是躺一会儿,我可还在长个子,需要休息。
我上了车,开动车子,在柔软的地面上兜着风,接着开回了那条土路,沿着那条路上了高速公路,路上没有遇到一辆车。路旁舞厅仍在热火朝天地放着音乐,那个声音沙哑的歌手唱着《我再也不会笑了》。
上了高速公路,我打开车灯,开回村子里。从码头回街区的途中有一间松木造的简陋房子,只有一间屋子,玻璃门后面亮着一盏没有任何装饰的灯,门外挂着当地的法律法规。
我把车子停在街道另一边,坐了几分钟,眼睛到处查探那间简陋的小屋。屋里有一个光头男人坐在一张旋转椅上,椅子旁放着一张可以合盖的办公桌。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,思考了会儿又把门关上了,发动车子开走了。
不管怎样,我有一百美金可以赚。
从村子里出来后,我开了两英里,经过面包店,上了往彪马湖去的一条新柏油路。途经几个营地,我看见男生夏令营的棕色帐篷之间悬挂着一盏盏灯,那些男生在一个大帐篷里洗着餐具,时不时传来餐具碰撞的叮当声。沿着这条路再往前开一会儿,便看见了水湾和一条分岔的土路。土路车辙斑驳,到处坑坑洼洼,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石头,路旁树枝横生,车子勉强才能开过去。又经过了几间亮着灯的木屋,这些老旧的木屋是用松木建成的,还悬挂着没有剥落的树皮。再往前开变得愈加空旷,过了一会儿,一幢矗立在峭壁边的大木屋出现在我眼前。木屋顶上有两个烟囱,外面围着粗木做的栅栏,栅栏外面是双车库。靠近湖的那边有一条长长的门廊,阶梯直接延伸到水面。窗户透着灯光,我倾斜车头灯,看见钉在一棵树上的模板上写着“鲍德温”,对了,这就是莱西家。
车库敞开着,里面停着一辆小轿车。我站了一会儿,接着走进了车库,摸了摸车的排气管,排气管是冷的。穿过一座木门,走上了一条石头路,石头路通向那条长长的门廊。我走到门口,门正好开着。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站在门口,灯光映照在她的身上。一只毛发柔顺的小狗从她身后跑了出来,从阶梯上滚了下来,它的两个前爪撞在了我的胸口,接着跳到了地上,转着圈发出欢呼的声响。
“下来,雪莉!”门口的女人喊着,“趴下!雪莉是不是很有趣?有趣的小狗。它有一半狼的血统。”
雪莉跑回了屋子。我问道:“您是莱西夫人吗?我是埃文斯,我一个小时前打过电话给您。”
“对,我是莱西夫人。”她回答,“我丈夫还没回来。我……嗯,要不请先进来?”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疏离,仿佛从云雾中飘来一样。
我进来后,她把我身后的门关上,站在那儿打量着我,微耸了一下肩,然后坐在了一张藤条椅上,我坐在了另一张相似的椅子上。雪莉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,跳到我的大腿上,用它干净的舌头舔着我的鼻头,又跳了下去。雪莉是一只灰色的小狗,有一条长长的柔软的尾巴,鼻子很灵敏。
莱西家的房间很长,有许多窗户,窗帘并不怎么新。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壁炉,地面铺着印度地毯,房内有两张书桌,上面装饰的印花棉布已经褪色了,还有其他一些藤条家具,看起来不怎么舒适。墙面装饰着一些鹿角,有一对鹿角有六个结。
“福瑞德还没回家。”莱西夫人又重复了一遍,“我不知道什么事缠住了他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莱西夫人的脸色苍白,面部肌肉紧绷着,她黑色的头发有些凌乱。她上身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绯红色外套,纽扣是铜的,下身穿着一条灰色的法兰绒休闲裤,光着脚穿着一双猪皮革木底凉鞋,脖子上戴着一串混浊不清的琥珀项链,头上戴着旧玫瑰材质的发带。莱西夫人三十来岁,现在让她学习如何装扮自己为时已晚。
“你找我丈夫是为了生意上的事?”
“是的,他写信让我过来,住在印第安角宾馆,电话联系他。”
“噢……住在印第安角宾馆。”她接话道,仿佛那意味着什么。她跷起了二郎腿,好像又不喜欢那样,又把脚放了下来。她身体前倾,用手托着下巴。“您是做哪一行,埃文斯先生?”
“我是个私家侦探。”
“这件事……这件事是跟钱有关吗?”莱西夫人迅速地问。
我点了点头。这样回答似乎比较安全。通常我处理的事是跟钱有关,不管怎样,都跟我口袋里的一百美金有关。
“当然。”莱西夫人说,“很正常。你要不要来点喝的?”
“好,非常感谢。”
她走到一个木质的小吧台前,拿了两杯酒回来。我们喝着酒,越过杯沿看向彼此。
“印第安角宾馆。”她说,“刚来这儿时,我和福瑞德在那儿住了两晚,我们的木屋打扫干净后才搬进来,我们买下这幢木屋之前,这儿空置了两年,很脏。”
“我想也是。”我附和说。
“你说我丈夫给你写了信?”她此刻看着她的酒杯,“我想他告诉你这件事了。”
我递给她一支烟,她准备伸手去拿,然后又摇了摇头,把手放在膝上,捻着手。她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。
“他有些说得含混不清。”我说,“有几点是这样。”
她坚定地看着我,我也坚定地看着她。我轻轻地对着酒杯哈气,直到杯沿变得模糊。
“嗯,我认为,对于这件事我们没必要神秘兮兮的。”她说,“事实上,我比福瑞德以为的知道得多,比如说,他不知道我看了那封信。”
“他寄给我的那封?”
“不是,是从洛杉矶寄过来的那封,里面有一份对十美元钞票的鉴定报告。”
“你是怎么看到的?”我问道。
她扑哧笑了,但其实并无笑点可言。“福瑞德太神神秘秘了,对女人太神秘可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。福瑞德去卫生间的时候,我偷看了一眼他的信。那封信是我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。”
我点了点头,又喝了点酒。我附和道:“嗯哼。”既然我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,这样应对不失为一个好主意。“但是你怎么知道那封信就在他的口袋里呢?”
“他从邮局取了那封信,那个时候我跟他在一起。”她又笑了,这次好像有点意思了。“我看见里面有一张钞票,信是从洛杉矶寄过来的。我还知道我之前给一位这方面的专家朋友寄过一张钞票。所以,我当然知道这封信里是鉴定报告,事实也是。”
“这么看来,福瑞德的保密工作做得不怎么好啊。”我说,“信上说些什么?”
她的脸颊有些泛红。“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告诉你,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侦探,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埃文斯。”
“嗯,这个很好解决。”我边说边证明给她看。再次坐下来时,那条小狗跑过来嗅我的裤脚。我弯下腰拍着它的头,沾上了一手的口水。
“信上说,那张钞票做得天衣无缝,特别是纸张近乎完美。但在显微镜的比较下注册号还是有一点细微的区别。那是什么意思?”
“那个意思是他寄过去的钞票不是政府方面制造的,还有其他什么不对吗?”
“有,那张钞票放在黑色灯光下,不管什么样的黑色灯光,墨水成分都会出现细微的差别。但是信上还说光在裸眼下,这个假钞几乎天衣无缝,可以瞒过任何银行柜员的眼睛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这件事可是出乎我的意料。“那封信是谁写的呢,莱西夫人?”
“信上署着‘比尔’的签名,就写在一张普通的信纸上。我不知道写信人是谁。哦,还有,比尔说福瑞德应该马上将这个假钞上交给联邦的人,因为一旦这些假钞开始流通会造成很多麻烦。不过,如果福瑞德可以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,他当然不会让假钞在市面上流通。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写信给你吧。”
“嗯,不是,当然不是因为这个。”我说。当然我不过是瞎猜的,有可能什么都没猜对,就目前这点状况我还猜不到什么。
她点了点头,好像我说得很有道理。
“平常福瑞德这时候在干什么?”我问道。
“打桥牌或者打扑克,他这几年都这样。他差不多每个下午都在体育俱乐部打桥牌,晚上又打很长时间的扑克。你看,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时间和假钞扯上关系,即使是通过最无意的方式。但总有人不相信这会是无意的。他有时也赌赛马,但只是为了好玩,他赌马赢了五百美元,放在我的鞋子里送给我做礼物。那是我们住在印第安角宾馆的时候。”
我想冲到院子里大叫,捶捶自己的胸口释放废气。但是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,摆出一副明智的样子,大口喝酒。酒很快被我喝完了,酒杯里的冰块发出孤独的碰撞声。莱西夫人又拿了一杯酒给我。我饮了一小口,深呼吸了一下问道:“如果这个假钞那么天衣无缝的话,福瑞德怎么知道这个钱会带来麻烦呢,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
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点。“噢……我懂。他当然不知道。但不止那一张,总共有五十张,全是十美元的钞票,崭新的。而且这些钱跟他之前放在鞋子里的那些不一样。”
我琢磨着把头发扯下来会不会让我好受点。我想大概没有用——我的头太痛了。查理,好一个老查理!很好,查理,过一会儿我就去会会你。
“听着。”我说,“是这样,莱西夫人。福瑞德没有告诉我关于鞋子的事。他经常把钱放在鞋子里吗?还是说这个钱比较特别,是他赌马赢的,马钉着马蹄铁?”
“我跟你说过了那是他准备给我的惊喜。我穿鞋的时候自然会发现。”
“哦。”我把我上嘴唇的皮咬了半英寸下来,“但是你没有发现那些钱?”
“我让女服务员把鞋送到村里的修鞋匠那儿去加厚鞋底,我都没往里看,我怎么发现。我也不知道福瑞德往里面放了东西。”
事情终于有点头绪了,我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之光,但是那光线很遥远,而且来得很缓慢,那希望之光非常柔弱,只有萤火虫的一半光芒。
我说:“福瑞德不知道你让女服务员把鞋拿去修鞋匠那儿了。那后来呢?”
“嗯,格特鲁德,那个女服务员的名字,她说她也没有发现鞋子里的钱。福瑞德知道之后问了她,他去了鞋匠铺,鞋匠还没有开始修我的鞋,那卷钱仍然塞在鞋头里。于是福瑞德大笑着把钱取了出来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,他给了鞋匠五美元,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幸运。”
我喝完了第二杯酒,身体向后靠着。“我现在明白了。后来福瑞德把那卷钱拿出来检查的时候,他发现不是之前他的钱了,全变成一张张崭新的十美元了。但之前他的钱可能是面值不同,新旧不一。”
她似乎很惊讶我能把这些内容推理出来,我在想她以为福瑞德写了一封多长的信给我。我说道:“后来福瑞德不得不认为别人把他的钱换掉肯定是有原因的,于是他琢磨出了一个原因,寄了一张十美元给朋友做鉴定。寄回来的鉴定报告上说这钱是伪造的,但伪造得天衣无缝。他在宾馆问了谁?”
“我想,除了格特鲁德就没别人了。他不想挑起什么事。我想他就写信告诉了你。”
我捻灭了手中的烟,透过敞开的前窗看着洒满月光的湖面,一艘快艇闪着明亮的白色前灯,轰隆隆地驶过水面,消失在森林后面。
我收回视线看向莱西夫人,她坐在那儿,用她瘦弱的手托着下巴。她的眼睛似乎也看向了远方。
“我希望福瑞德能够回来。”她说。
“他在哪儿?”
“我不知道,他和一个叫弗兰克·路德斯的男人出去了,路德斯住在森林俱乐部,就在湖那边的尽头。福瑞德说他在俱乐部拥有股份。不久前,我给路德斯先生打了电话,他说福瑞德和他搭便车去了镇上,在邮局下了车。我一直等着福瑞德打电话回来叫我开车去接他。他已经出门好几个小时了。”
“可能有人在森林俱乐部玩牌,福瑞德去了那里。”
她点了点头。“但是他通常会电话联系我。”
我盯着地板看了会儿,尽量让自己感觉靠得住一点。然后,我站起身来。“我想我该回宾馆了。我会一直在那儿,随时恭候您的电话。我想我在哪个地方碰见莱西先生了。他是不是身材粗壮,约莫四十五岁,有些秃顶,嘴上留着一撮胡子?”
她和我一起走到门边。“是的。”她说,“那就是福瑞德,正是。”
她把雪莉关在屋内,她独自一人望着我走到车旁、开车离开。天哪,她看起来好孤独。
敲门声响起时,我正躺在床上,手里晃着一根烟,琢磨着我为什么要卷入这场风波。我说了声请进,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服务员手里拿着几条毛巾走了进来。她发色暗红,脸庞小巧,妆容精致,四肢修长。她道了声打扰便把毛巾挂在毛巾架上,出门前她侧身看了我一眼,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的。
我随口说了声:“你好啊,格特鲁德。”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。
她停住了脚步,脑袋转了过来,嘴角正要上扬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
“我不知道你的名字。我只知道有一个女服务员叫格特鲁德。我想找她说些话。”
她倚靠在门框上,手臂上搭着毛巾。她的眼神有些慵懒。“嗯?”
“你是常住在这儿,还是只是夏天在这边待一段时间?”我问道。
她的嘴唇微张。“我得说我不是住在这儿。和那些山村怪人住在这儿?我可不会。”
“一切都还好吗?”
她点了点头。“我不需要任何陪伴,先生。”她像是在胡说八道。
我盯着她看了一分钟,然后说道:“说一下有个人把钱放在鞋子里的事。”
“你是谁?”她冷冷地问道。
“我叫埃文斯,洛杉矶的一名私人侦探。”我明智地朝她露齿微笑。
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硬,拿毛巾的那只手紧紧拽住拳头,指甲在衣服上刮来刮去。她从门口走了过来,坐在了墙边一张背靠直椅上。她的眼神里透出不耐烦。
“一个条子。”格特鲁德吸了一口气,“所以呢?”
“你不知道吗?”
“我只听说莱西夫人把钱放在了一双要拿去加鞋底的鞋里面,是我把她的鞋送去鞋匠那儿的。鞋匠没偷她的钱,我也没有。她已经把钱拿回去了,不是吗?”
“你不怎么喜欢警察,对吗?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。”我说道。
她的脸僵住了。“听着,条子。我找了份工作,而且干得很努力,我不需要任何警察的帮助,我也不欠任何人一分钱。”
“当然。”我说道,“你从房间取了鞋后,直接拿着去了鞋匠那儿吗?”
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。
“路上也没有停留?”
“我为什么要停?”
“我当时不在。不然我也不会问了。”
“好吧,我中间没有停下来。只是告诉了韦伯一声,我要出去给客人办事。”
“韦伯先生是谁?”
“他是酒店助理,经常在楼下餐厅待着。”
“是那个个子高高的、脸色苍白、把所有赛马结果都写下来的男人吗?”